“我走不到蜀州了……”满是伤口的手最终还是失去了力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是我没用……等你到蜀州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爹爹阿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蜀州两个字在她唇边盘旋,声音越来越小。 乱世之中,百鬼夜行。山中夜风凛冽,发出呜呜啸声。 身旁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少年缓缓起身,拔出石缝中的剑,越走越远。 他走了。 桥妧枝愈发想哭,又怕他心软回头,便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他将门之子,若是没有她拖累,很快就能走到蜀州。 蜀州啊,距离长安几千里远,却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她脑中纷乱,想的太多,以至于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腥臭的液体如同急雨一般打在额头,她惶惶睁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身形隐在夜色中,她有些看不清,心尖却酸涩异常。 他说:“张嘴。” 人在濒死时是毫无尊严的。 桥妧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始于她喝下的第一口禽血。 那是腥臭中还带着铁锈味的浓稠液体,它们如同会动的虫子,顺着额头缓缓流进唇齿。它们恶心又腐烂,却是南行中最常见的鲜亮颜色。 沈寄时为她擦干嘴角,将她从地上托起,负在了背上。 承平二十年,东胡之乱,沈寄时十二岁。瘦弱的少年尚扛不起止危枪,却能背着桥妧枝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可他明明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啊。 漫天星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高大斜长。桥妧枝圈着他的脖颈,仅有的泪珠滚落在他耳廓。 “我们还能回长安吗?”少女沙哑的声音混在夜风里。 微微侧身,回首望长安。 没有人回答。 李梁王朝如同摇摇欲坠的木雕楼,或许都不需一场震,东胡军队至列队走过,便能瞬间倾覆。 桥妧枝垂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是在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少年格外坚定的答:“能!” 医者医病不医心。 张太医撂下这句话,提着药箱缓缓出了桥府。 大约是刚过中元节的缘故,今日的长安城稍显安静,街道上未烧尽的纸钱随风在地上翻滚,有的贴到窗户上,凭白令人觉得晦气。 桥妧枝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贴在窗户上的冥钱,继而思绪又不可避免地混乱起来。往事纷杂,记忆不停往回倒,她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逃亡蜀州的路上。 桥母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小心擦拭眼泪,低低道:“这都烧了一整日了,昨天夜里我们不在,院子里只有脉脉一人,怕不是冲撞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话中,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胡说什么!” 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桥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愠怒:“你何时也开始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了!” “怎就是胡说,我总觉得这屋里古怪!” 桥夫人脾气不甚好,闻言忍不住与夫君争执起来。 吵闹声入耳,桥妧枝回神,正想说话,却在看到床尾的暗影时猛然一怔。 身姿挺拔的男子隐在暗处,见她发现了他,眉头轻轻一展,似是松了口气。 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看见他。 记忆渐渐清晰,像是吃到一颗格外酸涩的葡萄,桥妧枝微微偏头,神色落寞。 轻纱被掀开,郁荷惊喜喊出声:“女郎!您总算是醒了!” 如同石子划破湖面,四周一静,正在争执的首辅夫妇急匆匆跑来关切,问东问西。 “昨日太热,受了暑气。”桥妧枝搪塞着,目光越过众人,对上角落里那陌生游魂的视线。 眼神相撞间,那人轻轻一哂,苍白的脸上神色莫名晦暗。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承平20年东胡之乱,逃去蜀州6年,承平二十六年回到长安,承平二十八年男主战死。 5 第5章 ◎他是鬼,没有心跳◎ 酷暑难消,热气一冲导致发热倒也说得过去。 桥夫人稍稍松了口气,见她喝了药,微微放心,随后又半哭半笑地在一旁守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女儿情绪不高,不欲打扰,叮嘱她好好休息,便拉着夫君离去。 房门被轻轻关上,未完的争执声意料之中地再次响起。 “怪力乱神!你就知道怪力乱神!莫不是读书读傻了,真以为这世间天潢贵胄就能顶了天!姓桥的,脉脉若真的有事,我和你没完!” “慎言!堂堂相国夫人,动不动就求神拜鬼,说出去令人笑掉大牙!” “嫌我丢人了是吧,当初娶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嫌丢人,桥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啊!既然如此,不如早日休了我,回头娶个目光长远的夫人,省的给你丢人!” “你——你——” 桥夫人并非寻常夫人,真闹起来也是能顶了天,将堂堂相国气个绝倒。 争执声渐行渐远,到最后,零星言语都被隔绝在门外。 桥妧枝神色暗淡,窝在禅椅上出神。只是神思还未飘远,便有瓷器轻撞声在角落响起,将她思绪拉回。 屋内烛光昏暗,她侧目看去,隔着白纱,依稀看到茶案上的白釉茶杯摇摇晃晃,无风自动。 茶杯里还有半盏茶水,每每要溅出时,又恰到好处地落回杯中。 桥妧枝看了很久,突然出声:“沈寄时。” 茶杯终于停了,沈寄时闻声回望,对上她清澈的眸子。 相顾无言…… 确实是完全陌生的脸,昨日种种,都不是她的臆想。她寻错了人,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说不上是难过多些还是失望多些,前段时日喝进肚中的那些乌梅汤都在此时一股脑反上来,涌上四肢百骸,让她又酸又麻,格外不真实。 “原是场误会。”桥妧枝抱着狸猫,眼尾垂下,声音还有些沙哑,“郎君可自行离开,来日,我会亲自为郎君奉上长明灯。” “离开?”男人声音有些缥缈,听起来不太真切,他轻笑,问:“女郎要我去哪儿?” 桥妧枝道:“自然是去郎君应当去的地方,酆都,亦或是九幽,早日轮回。” 话落,久久无人言语。 少女指尖在绸缎上轻轻划过,有些不安。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料夜风伴着合欢花香钻进闺阁,吹起她额前汗发。 凉意过身,喉咙突然有些痒,一张嘴,话还没有出口,吐出的却是剧烈的咳嗽。 站在帷幔后的男子眉梢一沉,折扇轻动,敞开的窗户砰地关上,隔绝住争先往屋内涌进的晚风。 眼前轻纱无风自动,帷幔微抬,探进一只握着茶杯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男人的稍显粗粝的大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小巧的瓷杯被他捏着手中,分外夺目。 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桥妧枝险些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她猛地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陌生郎君,当即咳得更厉害了。 眼前郎君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不妥,见她无暇喝水,当即将茶杯又往前递了几分。 茶杯碾上唇角,带起一丝凉意,男子身上淡淡香火气混了茶香扑面而来,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狭小的私密空间突然挤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桥妧枝心头燃起一小撮火苗,也不咳了,一把将茶杯挥开,怒瞪他。 男子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低咳一声道:“沈某唐突。” 说完,连忙转身,离开时脚步竟有些虚浮。 见他离开,桥妧枝心下一松,悄悄松开枕头下握着符箓的手。 又是一阵静默,桥妧枝心情稍稍平复,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有礼。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于是闭口不谈刚刚被冒犯之事,只是道:“夜正深,郎君还是赶快离开,早日去酆都轮回才好。” 男子却道:“沈某如今已是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桥妧枝诧异,当即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急急下榻,正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女郎燃香招时,沈某正要入酆都。女郎强行将我带到这里,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会?”桥妧枝一时之间心跳如雷,怔然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男子低笑,眼尾闪过一丝血色,眉宇尽显桀骜,“若是有半分假话,就此坠入拔舌地狱。” 桥妧枝肩膀狠狠一颤,愣了许久,方才哑声道:“抱...抱歉……” 将他招至此处并非她本意,她只是,太想见一见沈寄时了,没有料到竟招错了人。 本就病容未褪,如今脸色更显苍白,桥妧枝敛眸,歉疚问:“我要如何做才能送你回去?” “阴德。” “什么?” “积攒阴德。”他看向她失了魂火后空荡荡的两肩,说得坦然,“女郎攒一些阴德,将我送回酆都吧。” 听起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可桥妧枝只沉默了一瞬,便立即答应下来:“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必然会为你积攒阴德!” 她侧身立在帷幔旁,葱白的细指紧紧抓着轻纱,说得掷地有声,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余地。 ‘我为你’三个字落入沈寄时耳中,震得他下意识去抚摸胸膛。可心口处一片平静,无波无澜。是了,他是鬼,那里早已没了心跳。 可那又如何?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久别重逢的少女,少女容颜如旧,可与从前,却是有许多不同了。 神色舒展,他眉眼突然柔和下来,在这炎热的夏夜里,犹如拨开云雾天光乍破,“好,那便多谢女郎。” 桥妧枝出神一瞬,轻轻摇了摇头,“明日,我带郎君去个地方。” —— 时候尚早,且够囫囵一觉,桥妧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七月中,正是阴气最盛时。 院中蝉鸣阵阵,偶有路过鬼怪窃窃私语,声音顺着窗户缝飘进屋内,如同在少女耳边低语。在第不知多少次听到路过鬼魂吵架后,桥妧枝终于决定放弃入睡。 三更天,夜色浓重,屋里亮起微弱的灯。 桥妧枝摒弃周遭纷杂声响,全神贯注开始写信。 宣纸是郁荷刚补来的,落笔间墨香混着纸香扑面而来,很是好闻。桥妧枝微微眯眼,在信封上画了一只小狸猫。她画得专注,并未注意到周遭那些吵闹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不知不觉间烛火燃烬,屋内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桥妧枝垫着左臂睡得香甜,毛笔在微微松开的右手中上下晃动,将宣纸染成了水墨画。 沈寄时立在桌案前,垂眸看了她许久,终于伸手擦下她不小心剐蹭到脸上的墨迹。 身染青女香者游走在阴阳两界,通鬼神,能看到常人所不可见,听到常人所不可听,自然也能碰到魂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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