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事,过眼云烟。 他叹了口气,语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女郎非要与那人见一面?” 再也没有什么比有了希望又失望还令人难过了。 桥妧枝仰头,一双眼睛红成了兔子。她声音沙哑,想说什么,却出不了声,只能重重点头。 胥无渡不再出声,望着酆都城门前源源不断涌进的鬼魂。看到刚刚的白发老妪,明知所等之人明日才会入城,她却早已在此等候。 大概红尘之人总是这样,喜欢做无用又强求之事。 胥无渡无言,良久,叹息一声,微微垂首。 白色道袍下,褶皱如树皮的手伸出,递出一只简陋的木盒。 “青女香香气经久不散,以后你就再也不是平常人。女郎,人鬼殊途,何必执念?今日从此路归,往后便是坦途。” 桥妧枝鼻尖通红,没有接,而是低声道:“青女香给了我,于道长有损吗?” 胥无渡一怔,继而笑道:“女公子啊……此香,于我无损,于卿有损,你当真想好了?” 桥妧枝眉间一松,没有犹豫,缓缓伸手,握紧了香盒。 — 桥妧枝醒时只觉头脑昏沉,似被抽空了全部力气,如同大病一场。 屋内香气还未完全褪却,一睁眼,入目便是床顶熟悉的镂空云纹。系在床角的香囊微微摇晃,将她漂浮的意识晃回人世。 刚刚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走马灯停留在道长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枕黄粱,不外如是。 郁荷听到动静,连忙掀起纱帐,欣喜道:“女郎总算是醒了!” 她将湿了的巾帕收走,低声道:“女郎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这都已经是傍晚了。” 桥妧枝缓缓起身,闻声望去,透过窗缝,看到夕阳洒进来的余晖落在书案上。 屋内昏暗,格外寂静。 纤细的指尖搭在郁荷手腕,少女低声询问:“今日,还是七月十五吗?” 郁荷诧异:“女郎当真是睡迷糊了,自然还是七月十五,难不成睡一觉就过了几个月不成?” “父亲母亲呢?” “老爷夫人去城外祭祖了,要晚些回来,离开时,特地叮嘱女郎,若是醒来就去吃些东西。” 郁荷探了探她的额头,问:“女郎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张太医开的药还在温着,奴婢给您端过来。” 桥妧枝摇摇头,低声道:“郁荷姐姐,不必麻烦。今日中元节,你早些休息,这里不需要人了。” 如今世道,谁没有过世亲眷,郁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奴婢去去就回。” 门被轻轻关上,桥妧枝低头,床榻旁,是一只看起来有些简陋的香盒。 - 夜深深,长安城内格外安静,若是静下来仔细听,还能听到远处随风飘来的呜咽啜泣声。 桥府后院暗香沉沉,人影攒动。 桥妧枝立在合欢树下,周身泛起一层白雾。 纷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在庭院中响起,可若有人放眼望去,便能看到合欢树下仅立着一杏衫少女。 白雾上升至指尖,桥妧枝手腕轻动,强行将心底恐惧压下去。 月影西移,青女香飘散出的白雾沾染上她的肩头。香气越发浓郁,她轻轻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前场景天翻地覆。 青女香经久不散,沾身可见鬼魅。 百鬼夜行,周遭聚集着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它们于尘世间浑浑噩噩游荡,目光空洞,无视世间生人,跌跌撞撞穿过墙壁树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桥妧枝长睫微颤,将写有沈寄时生辰八字的字条点燃。 夜风吹走字条焚烧出的灰烬,飘的很远,仿佛能从长安越过重重山海,飘向关外。 字条焚烧殆尽的刹那,前方白雾蒸腾。 桥妧枝抬眸,只见白雾间隐约显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下白雾渐淡,男子的身形轮廓越发鲜明。 桥妧枝指尖一松,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一直不回头,她鼻尖酸涩,跺脚急道:“沈寄时,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那不甚清晰的影子动作一顿,在月色下缓缓回头。 【作者有话说】 下雨和干旱不是BUG,很小很小的雨。包括雾气这里,我之前有些不确定热夏的夜间会不会起雾,有一次半夜三点突然醒了,去露天阳台上的摇椅乘凉,就看到空气中很多雾气。 4 第4章 ◎回首望长安◎ 暗香浮动,诸天繁星映在人间,照亮了桥妧枝血色尽褪,惨白如雪的一张脸。 青女香燃尽,孤魂野鬼随之退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相对而立的一人一鬼。 这是一张与沈寄时截然不同的脸。 火光映衬下,他的五官稍显寡淡,身形与沈寄时很像,却没有半分小将军身上与生俱来的凌厉与张扬,反而有些散漫。 桥妧枝僵在原地,本能地看向他身后。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沈寄时。 男子似是看出她的情绪,手中折扇一开,遮住半张脸,俯身凑到她跟前。 眼前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与她距离极近,近到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声。 月华倾斜而下,只在庭中隐约照出少女单薄又孤独的影子。 桥妧枝浑身僵直,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嗫嚅道:“这位郎君是不是走错了路,我寻之人,名唤沈寄时,郎君来时,可有看到一个身量很高,年过弱冠的郎君?” 她尽量扯出一个笑容,只是唇角刚刚提起,又缓缓僵住。 面前男子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回道:“来时路上未曾见到旁人,倒是在下,的确名唤沈寄时。” 桥妧枝身形一晃,突然想到在酆都时那个鬼掌柜所言——沈寄时这个名字,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她看向地上的铜盆,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早就已经化成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沈寄时的生辰八字。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男子双眸微眯,主动开口:“某出身平州商贾之家,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生,三年前,来长安的路上偶遇山匪,身死异乡,肉身葬于兽口。” 他说完,一点一点收起折扇,叹道:“天妒英才。” 他每说一个字,桥妧枝心就愈发沉一分。她只觉指尖一片冰凉,七月的夜风也同冬日一样,冷进了骨子里。 她声音很轻很缓地重复了一遍:“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 “是这个时辰。”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正是沈寄时的八字。 月影西移,庭院中树影婆娑,与少女的影子交错相映。 桥妧枝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跑进屋内。 庭院空寂,男子笑意淡去,悠悠仰头,望向落在檐角的明月。 身侧突然传来细微的呜咽声,男子偏头,却见狸奴不知何时从屋内跑了出来,尾巴高高翘起妄图贴在他身上。 眉梢微扬,他没动,眼睁睁看着狸猫扑了个空,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离。 小狸奴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当即恼了,冲着他喵喵直叫。 男子嗤笑一声,一侧身,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女正立在屋檐下看他。 他神色微敛,低笑道:“女郎家的狸奴倒是很亲人。” 桥妧枝敛眸,没有说话,快步走到铜盆前,抖着手用火折子点了一把火。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衬的她面容不甚清晰。 男子神色微敛,遥遥看着,不自觉有些出神。 桥妧枝蹲在铜盆旁,拿出一张新的字条,上面字迹有些紊乱,不仅写了沈寄时的名与字,还详细写了生辰何时,殁于何日,祖籍何处。 总之,能写的都写了,就算当真有巧合,这次一定不会再有差错了。 字条很快被火光吞噬,桥妧枝一动不动静静等着,可等了许久,庭院依旧,只有清风明月与树影,以及眼前这一人一鬼一小狸。 桥妧枝茫然看着四周,突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小将军…… 男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他将眉骨压得很低,格外认真:“人鬼殊途,女郎何必惦记一个死人,不如早日放下,向前看。” 桥妧枝没出声。 细枝摇晃,带起沙沙声。 黑漆漆的苍穹不知何时多了布满荧光,赶在中元节探亲的魂灵纷纷化成星点,从家中飘向远方,赶在更声响起前回到酆都。 男子目送他们远去,缓缓垂首,见她不肯起来,伸手想去碰她头上雪白的绒花。 指尖停在距离绒花一寸远的地方,他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怔然许久,他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女肩膀微微抖动,火光明灭间,有什么沾湿了衣袖。 他僵立在原地,缓缓抚上阵痛的心口。 兴许是七月半的风太凉,也兴许是哭得太久,桥妧枝预料之中的病了。 大梦未休,病气裹挟着回忆来势汹汹,奔涌着回到了许多年前。 …… 火光冲天,无数人在往南跑。 身后马蹄阵阵,尖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狂笑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天际。 然而,这些声音大多定格在承平二十年的春日。 那一年三月,上将军沈烈在潼关被捅了个对穿。次月,东胡铁骑在靡靡盛世中踏破城门,攻占都城长安,圣人被迫携带皇室及朝中重臣前往蜀州避难。 这是一场不亚于“衣冠南渡”的仓皇逃窜…… 桥妧枝的脚在流血,鲜血透过破了的鞋子在山路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她的脚早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被人硬生生折断一次脚掌。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夜里周遭黑暗,仅有的光亮都来自身后遥远的东胡人火把。 桥妧枝看不清前方,凭借一口气儿吊着往前跑,终于,在一只脚撞上石头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土钻进她的耳朵里鼻子里,她想哭,可连日干渴,她竟连眼泪都哭不出。 “不能停。” 少年声音沙哑,将短剑插进石缝中,半拖半抱着想要将她拽起。 桥妧枝却摇头,声似沙哑的如同池边野鸭:“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少年闻言动作一顿,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一双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桥妧枝小声呜咽,却不敢放肆痛哭,只语无伦次的喊:“好疼啊……沈寄时,我好疼啊……” 少年咬牙,牙齿咯咯打颤。 “都……都怪我……”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袖子,痛得几欲昏厥,却还是自责啜泣道:“如果不是我为了回去找小狸,你就不会和家人走散。” 少年麻木看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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