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其他岔路,只在大厅正中有一列盘旋向上的楼梯。乌鸦正停在楼梯扶手上平静地望着他。 视线相交的下一刻,乌鸦又拍拍翅膀,朝上飞去。 他追着乌鸦在楼梯上攀登。虽然没有岔路,可楼梯两旁不时出现一些古怪的门,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门半敞着,门口满是脚印;有的门虽然紧紧关闭,却从门缝里不断地渗出鲜血。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出现了,每每他以为乌鸦要在某一扇门前停下的时候,它又目不斜视地继续往上飞去。他注意到大部分门上都停着一些黑色小甲虫,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那些虫子有着油亮坚硬的外壳,每一个都如指甲大小,停在门上,或者“嗡嗡”地鼓动翅膀在空中悬浮。这是什么?他有些好奇,然而乌鸦并没有给他留下观察的时间。 他听到回声在耳边说话,可声音微弱极了,气息单薄得像一吹就断,看来支撑起他的身体也耗尽了它的力量。虽然说好了是互相帮助,这依旧让他十分愧疚。 又经过一扇门的时候,他听到“吱呀”一声,原本紧闭的门扉朝里打开了。他不由停下脚步,转头一望,一双茫然的眼睛也正好从一指宽的门缝里朝外望来——似乎是个孩子。他迟疑了一下对方是不是看见了自己,下一刻,那孩子的眼睛被恐惧淹没。 连呼吸都没来得及转换的瞬间,一大群黑色甲虫从他身旁飞过,涌入开启的门缝里。密密麻麻的翅膀遮住了他的视野,“嗡嗡嗡”的振翅声响亮得盖过了孩子的尖叫。他本能地伸手过去想把虫子赶跑,然而来不及了,“砰!”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 视野又干净了。他看到紧闭的门扇下,正安静地流出暗红的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也在其中一扇门后? 上空传来一声粗嘎的鸟叫。他猛地抬起头,发现乌鸦已经飞到更高处了。他收回思绪,更快地朝上爬去。 必须再快一些……再快,再快,再快!不能让那些虫子接近她! 不知道又爬了多久,地面已经看不见了,而天花板也是如此。即使有回声支撑着,他残破的身体也不可避免的变得越来越干燥,越来越脆弱。他听见纸在体内一张张崩离的声音,视线也一阵阵地变得模糊。女巫说过,当他的意识在这个世界溃散的时候,身体也会随之消失。当时他问她,那之后呢,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女巫也只挠头,耸肩,说不出什么答案来。 也对,越过泉水来到这里的人,他还是第一个,没有先例可以参照;即便有,消失的人也不可能回来解答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毕竟你还肩负着修补世界的责任。”——这是临行前,女巫对他的嘱咐。 ……那更得抓紧时间,趁着自己还能动,还能看,还能思考。 回声呢喃着说了些什么,他感觉到有新的力量灌注进来,把分离的纸页重新粘合起来。他的身体略微舒服了一些。眼前闪现的画面变多了,但他依旧看不清那些重叠的人影。现在也不是去看这些的时候,他努力振作起来,继续攀爬。 乌鸦依旧在头顶飞行,似乎不知疲倦。他追着它,就像追着一粒永不落地的流星。而越往上走,虫子的数量就越多一些。终于,又爬上一级台阶后,左腿传来一声不妙的脆响。他顿时失去平衡,一下子跪倒在楼梯上。虫子的“嗡嗡”声几乎贴着他的脸响起。他用虚弱的视线朝上望去,乌鸦还在飞翔……然后停了下来。 它停下了,就落在离自己不远的上方;那里有一扇紧闭的小门。乌鸦落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收起翅膀,用尖嘴理了理羽毛。 ——就是那里! 他立刻反应过来,用尽全力要从地上站起身,然而左腿折成了三段,破口的纸被刮毛了边,完全使不上力气。他恳求回声再帮自己一下,对方却只能回以细不可闻的呜咽。 “你要消失了吗……?”他感觉到回声的力量在急速衰减。 藏在影子里的同伴没有回答,也许已经没有余力。他愧疚极了:回声是无处安放的感情和记忆的集合体,就像在旷野上随风游荡的风滚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如果能另外找到一个更稳定的寄宿对象……也许包裹在草团里的感情也终会被传达到它向往的地方。 “对不起……”他咬牙,小声说道,“是我连累你……” 他刚要试着用剩下的右腿站起来,眼前突然又一次出现了凌乱的画面。这一次,人影和景象喷涌而出,疯狂挤进他的脑海。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只有那么一瞬,回过神来,他竟然看清了画面中的人。 是一个少女……不,是她。 虽然是自己不曾见过的长大后的样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笑起来的柔软的嘴角,和清澈又明亮的眼神——与她幼时没有半分区别。 “原来你也是为了找她……?”他喜出望外。 影子里传来一声响动,也许是表示同意。 他顿时有了百倍千倍的力气——原来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也有人在牵挂她,想念她,甚至把这样的感情化作回声,又正好寄托在自己身上。他一下子从地上站起,双手猛地扶住栏杆;既然腿使不上力了,就抓着栏杆慢慢往上挪动。那扇门和他之间仅仅隔了几级台阶,但此刻就像翻越一片崇山峻岭。终于,他踏上了最后一级平台,门把近在咫尺,只要自己伸出手去,抓住它,拧动它—— 不行。 他回过头,看到两侧的墙壁上停满了黑色甲虫,仿佛一锅沥青劈头盖脸地泼来,把所有空间占得满满当当。几乎已经看不见墙面原本的粉红色了,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黑得发亮的甲壳。 而只要他打开门,这些虫子就会在一瞬间冲进门里。 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做。 但他又必须打开那扇门,不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虫子们安静极了,像是在等待最后那瞬间的来临。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和耳边的世界一样宁静,和自己沉入湖底时一样宁静。他又想起来,自己在外套最贴身的口袋里藏着一枚火柴。 女巫告诉过他,一旦来到这个世界,水和火都会让他的身体崩溃,必须小心避开。但水能净化污秽,火能驱赶黑暗,只要妥善利用,在很多时候反而能让他化险为夷。 “何况你是打铁的,对火熟悉得很。真遇上什么危机,说不定火还能帮上大忙”——女巫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在口袋里藏了一枚火柴。 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火柴,牢牢捏在手里。乌鸦停在门框上,用墨玉似的小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我有个想法,你听好,”他对回声说,“既然你也是为她而来的,那么我和你之间只要有一个能见到她,就算是胜利。” ——就能把她叫醒。 “接下去的话,如果你听懂了,就敲一下地面,”他说,“首先,从我左边的身体里收回你的力量。” “咯”,明明没有东西落下,地上却传来一声轻响。与此同时,他觉得左腿一轻,左臂也一下子松脱,袖管里“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皱巴巴的纸来。 “然后……我会打开这扇门……”他说。意识又开始模糊了,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没有任何感觉。 地上又传来“咯”的一声,比刚才有力许多。 “我数三下……我开门,你进去……”他说着,同时努力把脸贴上门把,紧紧靠着把手。他知道回声只能在影子里行动,没有关系,他会为它铺平行动的道路。 他吸一口气:“一……” 虫子们开始鼓动翅膀。 “二……” “嗡嗡”声如雷鸣般在空间里回荡。 他又吸一口气,把所有力量灌注在握着火柴的右手上。他把火柴头往地上一划,豆大的火光亮起来了。他把火柴朝身后一丢,小小的火星落在那堆从他身上松脱的废纸上。顿时,一丛火焰从地上腾起。火焰蹿得旺极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此同时,他用最后的力量转动脑袋,门把手“咔哒”一声被他的脸颊蹭开。虫子立刻疯狂涌来,他又把右腿投入火中。烈焰瞬间把虫子吞没。无数小黑点“噼噼啪啪”地在火中爆裂开来,更多的虫子被火墙隔阻,无法靠近。 “三”字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力气了。他眼中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自己残余的影子如箭一般破入门后的空间。
第50章 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伊摩带我上街去了,去买一些春天要用的东西(比如花盆、花种、花肥),还有我的新鞋子。我低头跟在她后面,迈着小步往前挪。这条街我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次,还是第一次觉得它有那么长,那么吵。为什么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为什么那群小孩儿要围过来?为什么他们要跟我说话?我长不长大,变不变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他们话有那么多?伊摩把她最好看的裙子给我穿了,但我高兴不起来,就像被裹在一粒蚕蛹里,每个关节都硬邦邦的动弹不得,谁跟我说话我都不想搭理。可能就连木匠家门口那条见人就叫的大臭狗,都比我现在要活泼可爱。 伊摩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她的旧鞋子不合我脚,走得累了。我赶紧说不是的,她给我的这双便鞋又好看又舒服,只是……哎! 我知道自己难受的原因,却说不出口,而这又让我更难受了,嗓子里像卡了一团头发。我思来想去,只好小声说了句我肚子疼。这是让我难受的原因里最不难受的一个,但我这么说了之后,伊摩就不再问了。可能大人有时候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嗓子里卡了头发,卡了毛团,卡了苍耳,卡了刺栗……让他们说不出来吧。 我说了肚子疼之后,我们很快就回家去了。伊摩给我买的鞋子也已经被店里的伙计送到家门口,大大小小的盒子在廊下摞起一座山来。我们一起把盒子搬进去,又一起坐在沙发上把它们拆开:在家穿的软拖,出门穿的皮鞋,踩起落叶来“咔嚓咔嚓”响的尖头靴子,还有下雪的时候穿的又厚又软的麂皮棉鞋;我摸了摸,它像厚实得像团面包,穿着去打雪仗一定很暖和——不过我应该不能再打雪仗了吧?我从没看到过大人打雪仗,也许法律规定过,大人不能打雪仗,也不能过家家,不能在地上滚,不能在床上吃东西……这么一看,变成大人的损失真不小。 我最喜欢的是一双带搭扣的小皮鞋,鞋跟方方的,鞋头有雕花,皮面又亮又坚挺,和我以前穿的不一样。伊摩说这种款式叫玛丽珍,什么场合都可以穿。原来鞋子也有名字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它太好看了,我把它捧在手上,细细抚摸它的线条和纹路,它漂亮得简直得用相框框起来。伊摩说那么喜欢,就穿上吧,鞋子就该穿在脚上。她一定不知道,她不在家的时候,我早就偷偷穿过她的衣服,她的鞋子,还把她的珍珠耳环比在耳朵上,在家里来来去去地走。伊摩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喀喀”响,清脆又优雅,比夏天里掰开一大块冰糕的声音还好听,让我眼馋极了——我的鞋子只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急匆匆赶路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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