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潇深恨自己不该心软时突兀出现的这一点儿心软。 她不该被严潍迷惑。她要杀严潍,何谈会有半点犹豫?她杀老师时都不曾心慈手软。 可严潍不管不顾抱过来时,陈潇虚虚松开了手,活像被他的咽喉给逼退,活像真怕极了看见他的人头滚落在地。她甚至收起了滚烫的温度,好叫怀里的严潍不会受伤。 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分明不爱严潍,没有零星半点男女之情。 也许因为严潍身上没有杀意,他似乎真的就是来送死的。 也许还因为那双眼睛。 喜怒哀乐爱痴嗔怨终于都冲垮了堤坝,混混沌沌全搅在一块溢出来。又像笑又像哭,又像将死又像新生,什么都像。 她在十几年前,在雪山上错过的双眼。 这太难明白了,太难明白。 陈潇一时明白不来,只隐约见到了一个尾巴,其余的瘾在雾里,她看不清。 可心头却被严潍的眼睛震得发麻。 严潍的脸抵在神明肩头,然后他哭了。 他双肩耸动,眼泪落在陈潇残破的衣服上。他哭起来没有声音,却偏偏叫人觉得是撕心裂肺,哀声恸哭。 “这些年……我,我从……我一直……”严潍说了又停,停了又说,那么个尖牙利嘴善于辞令的人,此时却来来回回说不出个所以然。 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太杂了,太密了,毛线团般缠成球,竟遍寻不出个头。 “陈潇……陈潇。”严潍颤抖着嘴唇,把牙咬出细碎的响,他用力地,困难地呼吸,喉咙里满是铁锈腥味。 “什么?”神明竟问道。 “陈潇,我真喜欢你。”他说,同时举起放在陈潇身后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百余道破空声同时响起,汇聚成一道尖锐得炸进脑子里的噪声。坑壁里的所有枪索发动,它们纷纷向另一端刺去,织成张要命的网。 陈潇实在没料到严潍的后手留了一道又一道,她把严潍向外拽,可严潍只用尽气力抱得更紧,似要同她骨血交融。 严潍希望枪索比陈潇从自己怀里挣脱更早来到,最好把他们俩就这么刺成蜂窝。林猫会给他和陈潇一个痛快的,再指挥士兵们煮了铁水浇灌下来,把他们封在这里,最后用黄土埋了这坑,将痕迹都掩去。如此不知算殉葬还是合葬。不过,都成,总归是很好的,他与陈潇死同穴。 只是委屈了陈潇,她一定恨极了。但迟一些,迟一些他们天上再见,他会给陈潇赔不是的。到那时,他什么也可以给她,什么也能做。 再过会儿,自己临死,就想明白理清楚,该怎么对陈潇说这些年一切的一切了,他要好好告诉她,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诚然,严潍所想的这些,陈潇半点不知道。她只知道严潍果然没安好心,既然这样,刚才未及细想的“喜欢”也信不得了。 严潍死活不肯放手,却也不难办。陈潇掰折他的关节,把他从身上撕扯下来。 来不及用火了,这些坑壁的枪索挡一挡,大约能堪堪避开。陈潇舔了舔下唇,拎着严潍领子,要往身前用作盾牌。 如此,陈潇便再一次看见了他的眼睛。 瞳仁没有焦距,陈潇从那里头对上了沉甸甸的自己。 一刹那间,神明走神了。 便是这走神的一瞬间,它甚至没法用秒来计算,只是一瞬间,林猫把严潍抢了回去。 下个瞬间陈潇回神,躲开了枪索。已然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添了新口子。 枪索弄得尘土飞扬,同样又多了几道伤的林猫举起双拳,再度与神明对峙。 “老师,你太关心则乱了。何必拿自己做饵,我能杀了她。”林猫说,“她杀人无数,她该死。恶报善报迟早的事,她杀了我养父,应当死我手里。” 严潍看向她。 刚才自己打出手势时,她应该立刻离开坑底,可她没这么做,反而冒着枪索从神明手里抢人。想来这番话,不止是说给陈潇听,也是在劝诫自己——不值得。 可值不值得,又岂是他人能说得清的。 陈潇倒笑了,冰凉凉的,接着放声乐起来,如同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玩笑,就差捧腹滚地了。 “你杀过人么?”陈潇问林猫。 林猫一声不吭。 “你这废物。你不是‘最强’么?你有勇气杀过谁?你也觉得不公吧,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我该做的。”林猫皱起眉头,“难道非得像你一样,才算得上是有勇有谋?” “不像我,像你连同胞弟弟被害死都没法自己反抗么。” 林猫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像心口上结痂的疤突然被整道撕开。她冲上去,揪住陈潇残破的领子。难得的,陈潇没用火逼退她。 她竭斯底里地冲神明厉声质问:“对,对,该和你一样亲手杀死恩师,和你一样粗暴地解决问题,可你害死了多少人?!” “我杀的人本来就该死!”陈潇掐住她的颈,也怒吼。 “爸爸也该死么!”林猫抡拳往她身上砸,却没使用巨力,这拳头不过是比普通人强上一截的力道。 神明不甘示弱,也挥拳,拳拳到肉:“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么,因为他要杀我。就像你们这般,把刀架上我脖子,我不会吝啬把你们通通送进坟墓里!” 林猫眦目欲裂:“你何止杀了这些人。你从不转圜,只知道粗暴处理,哪怕是权高位重的。你牵连了多少无辜!” “总归比你这送亲人尸体进焚化炉后忍气吞声的废物要好。那凶手死了,是,死了,但跟你全无关系。你不过是另一个你父亲,是只被绳子套牢的哈巴狗。” “操你妈。”林猫踹向她的肚腹。 她们厮打着滚到地上,像两只用最原始的方法泄愤的凶兽。拳头,巴掌,手肘,腿,脚,缠斗得身上汗水血水泥土灰尘混沌不堪,挂的彩挨的揍反让她们体内流淌的血更加沸腾。 她们都没使用异能,倒像是种默契。 这种莫名的默契让她们发泄得干净后一个错身,再次稳正站直,从撕咬的野兽又变回“神明”与“最强”的战役。 林猫先发制人,发动了猛袭,直冲神明咽喉去,她的攻势太过锐利,以至于毫无防备的姿态。 这分明是再没有杀招了,要以命抵命,哪怕是自杀,也要让神明的性命终结在这儿。 可惜不能如愿。神明勾起嘴角。 她用大臂压住林猫攻势,小臂蛇般往前一扬,贯穿过林猫的肩胛,火从林猫上半边身子烧起来。 此时她倘一发力将林猫整个提起来,就能让她成为竹串上的烤肉。可林猫忽然握住她手腕,使劲一拉,生生撕开自己半边肩胛,她趁着这虚晃一枪的功夫,迅雷不及掩耳地从陈潇身边滑过去。 陈潇猛地回身。她已经跃上了坑壁,血淅淅沥沥洒在泥地上,而她握住了半截巨剑的剑柄。 林猫用筋肉袒露的左手和肩膀被整个撕开的右手拔出剑,跃下坑底。然后她举起半截剑,砸向地面。 是砸。 完完全全地把剑当锤子使,用力拍砸地面。 整个巨坑摇晃起来,地上的石子和泥土被震起又落下。 砸了一次还不够,第二次又将来临。 陈潇瞳孔紧缩,脸颊生铁一样绷紧,她举起双手,火从她手上快速升腾汇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热烫,更恢宏,更叫人寒毛直竖。很快火焰聚出了海难时漩涡雏形的模样,甚至坑上的士兵都发热难耐,呼吸不畅,仿佛被关进了蒸锅。 陈潇的额头渗出汗珠,她知道林猫在做什么。 ---- 还有最后一章应该就结束回忆了,加油啊我(震声.jpg) 不是陈潇太心软,而是爱意太动人,叹气
第30章 过去:结束 倘如一个满胀了气的高压锅,它能通气的口子被全部烧烂烧焦,那气不得不无处可去,该如何是好? ——把锅砸碎。 巨剑砸下,地动山摇,成吨的气体冲破泥土,从开裂的地缝喷涌而出。 陈潇终归是没赶上。白气冲散她手里聚起的火,就差这么一两秒,差这么一点儿,如果漩涡成型升起,即使是如此体量巨大的七氟炳烷,也要被撕碎。到那时,除神明外的所有人都将变成一抹灰,包括处于上方的士兵们。 可说到底,她没能赶上。 陈潇当机立断,迅速向巨坑边缘移动,她必须立刻脱离七氟炳烷的范围。 林猫截住了她。 娇小的姑娘出现在神明眼前,从浓郁的白气里现出,她的身体像弓弦绷起,拳头蓄势待发。 避不可避。陈潇本能举起手,去挡那一拳。 胜负就在一瞬之间。 神明败了。 她到底是血肉之躯,接不下那拳,整个人被砸出来的劲击得往后飞,像被飓风刮过的枝桠,在风里滚了几滚,撞在坑壁上,半个人镶进泥墙里。 她一只手臂已然不见,空荡荡的仅剩个肩膀。长发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见眉眼,只能看见沿着下巴边缘滴落的血珠,一滴又一滴。 她不甘心,使劲挣动,从坑壁里硬生生挣扎出来,然后俯面栽下去,趴在地上。她用幸存的手臂发力,想再重新支撑起来,折腾了半晌,又跌回去。 白气散去,尘埃落定。 林猫捂着手臂,狼狈地半蜷起身子,大口大口呼吸。 高挺的,二十出头的青年从层层士兵里钻出来,他推了推其中一个,意示他放下梯子,好让自己下到巨坑里。 顺溜下来后,他越过严潍,连眼神都吝啬于施舍,只敷衍地叫了声国务卿,接着径直驻足在陈潇前,俯视酒红色的发顶。 他踢了踢神明的头颅,什么也没发生。他笑起来,发觉所谓的神明,落难时和普通人一模一样,没什么了不得的,甚至踢起来脚感还没这么好呢。 他抬起脚,想再试试踩一踩又是怎样滋味。 结果还未落脚,就被一股力往后掀,掀得他连连退了好几步。 严潍挡在神明跟前,脸色相当阴沉。 “你敢拦我?”青年恶狠狠推了他一把。 严潍岿然不动。 他脸更臭了:“怎么了,国务卿,你要造反?” “战场的事归我管。” “那又怎么样?我爷爷交待了,叫我把神的头颅割下来,带回家给他。”青年吊儿郎当,斜睨严潍,“国务卿,你还越不过我爷爷。” “元帅那边,我自有交待。”严潍垂颌,放低了姿态,“给她留个全尸吧。” 青年啐了句脏话,转而指挥林猫:“喂,你,‘最强’,快服从命令,把她的头给我割下来。” 林猫暼了他一眼,又挪开,视若无物。 他气急,干脆从口袋里掏出折刀,要从严潍这儿直接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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