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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她抬起了头。 她的眸子明亮似星，嘴角带着几分笑意，可那笑意虚假得很。一张脸清秀普通，看着只十七八岁的年龄。 姜尘右手稍微用力，那支箭便化作齑粉。她拍了拍手，朝着那黑暗处道：“何必步步紧逼呢？” 一个男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场的侍从都垂下了头。男子虽着便装，眉眼却和林月皎几分相似。他手中还握着弓，深深蹙着眉，却未对姜尘的突然出现太过诧异。片刻，他回答了姜尘的问题：“不杀他难解朕心头之恨。” 姜尘无奈哎呦一声，右手拍左手，将手上的齑粉拍干净。她回头看元凤鸣，啧啧啧，得，七窍都流血了，看来是把命续给林月皎了。爱情啊，为生为死，求生求死。 姜尘微微挑起下巴，垂着眸将元凤鸣上下打量，脸上是戏谑的笑。再然后，她直接上手拔了射在他肩膀和腿上的箭，元凤鸣不知痛不痛，他浑身都是血，姜尘施法为他暂时止了血。她看着元凤鸣，话却是对着众人而道：“我说过要为这个男人收尸，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守旧约的。” 她侧目瞧向东玄太人，挑了下眉：“看来也是人间的行大道者，他死路已定，再逼迫下去有损你功德。” “你是……”林宸㤇对姜尘尚有几分忌惮。 “货真价实的神仙。”姜尘可骄傲了。 “呵。”林宸㤇冷笑一声，“如今的神仙都这般爱管凡人的事了吗？” “非也非也。”姜尘笑着摇摇头，寒风将她的黑发吹开，她的发像一张网一般糊在她面上。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又将手指按在唇边，做个噤声的动作。 “我只要我的妹妹。”林宸㤇声若寒冰。 “她即是你的妹妹，自然总归是你的妹妹。”姜尘还想说什么，元凤鸣已经摇摇欲坠，挣扎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 “但她现下是他的娘子。”姜尘看着地上那一摊血迹，“哪个做兄长的，都不愿妹妹怨恨自己吧。倘若是你亲手杀了她的夫君。” 林宸㤇面色阴沉地看着姜尘，又看了眼元凤鸣命不久矣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寒风刺得他胸口阵痛。片刻，他冷哼一声，扔了手中弓。 冷静点，阿皎会回到望月楼的，她是閔朝的明月，自然无人可窃。 姜尘见林宸㤇不再动手，回头去扶元凤鸣，她指尖触到粘稠的鲜血。众人皆在风雪中，她搀扶着元凤鸣进屋。屋内灯火很暗，只余一支烛火如豆。姜尘方进屋，一眼便看到产婆怀中的婴儿，她立马兴奋地松开了元凤鸣的手，凑身前去了。 那产婆一直注意着屋外动静，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女人面容吓到，刚想惊呼，姜尘已经将婴儿抱入怀中，产婆两眼一暗，便没有知觉了。 元凤鸣朝林月皎走去时，烛火摇曳着。他声音沙哑，用微弱的气息道：“娘子。” 林月皎听到元凤鸣的声音，她逼自己在黑暗中醒来，身子痛且乏力。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第一句话是：“你怎么……” 元凤鸣用右手遮住了她的眼，有温热滴落到林月皎的面上，而后她听到元凤鸣道：“娘子莫看……我。” 林月皎腹中坠痛着，她挣扎着强撑着身子却又无力跌在被子上。元凤鸣用最后一丝力气环住了她，让她枕在自己膝上。他的衣袂宽大，有遮不住的鲜血气息。 他的手遮住了林月皎的光，林月皎在他指缝中窥得昏暗。她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深夜里，一点一点放大她的不安。 真好，就这样静静地，有她在身边。元凤鸣想带林月皎去好多地方，河山多壮丽，风景不应只独好。本来想着等她生下孩子，他们顺着水路一路去离城，离城是座桃花城，如果她喜欢，他们可以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 可以在门前栽棵枇杷树，他会好好疼爱她，他们的孩子一定像她一样好看。 他替人卜卦算命，她来教孩子读书，他会用漫长的岁月倾诉他的爱意，那爱意一汪明月如水纯洁。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林月皎心头，似心有所感，她沉下心来：“你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 “还回来吗？” “大抵……回不来了。” “是，是因为我吗？”林月皎声音颤抖。 “不是。” “让我看一眼你。” “不行……会吓到娘子的。” “让我，看一眼你！” 元凤鸣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微笑，他哄着她：“你会哭的，我不愿……看你哭。” 林月皎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她心底猜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心底泛起了无尽的惶恐。 姜尘用一块玉佩逗着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也不哭不闹，倒一直深深看着她。姜尘笑了，她将婴儿抱到床榻前，放在林月皎的身边。元凤鸣看向婴儿，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曾恨过命运，如今有了自己所珍视之人，倘若他的死换来她的生，那他对死无惧。 “真好……能遇见娘子。” 林月皎的泪水在他掌心之下。 他缓缓道：“娘子，人生短短几十年，白驹过隙……你要好好过。” “不要总发呆……不要装作不在乎……不要，不要露出那么孤独的神色。” “娘子。”元凤鸣分不清眼中流出的是血还是泪，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林月皎的面容，“好好活下去。” 林月皎从来没有这般哭过，她从来不会掉眼泪，从来不曾悲伤。只觉得五脏六腑燃烧般痛楚，是什么从她指间失去，从来都是她的错，是她贪慕与引诱，让他由生向死。 “你这个……笨蛋。”林月皎压尽了声音，浑身都在颤抖。 婴儿突然在襁褓中哭泣，声声凄凉。 元凤鸣靠着床背，他的娘子枕在他的膝上，或许他听到了这句话，所以他含笑垂下了头。
第36章 林月皎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娘亲，姜尘算是看透了她，这个女人压根就没有心。 因林月皎一直身在宫中，她与元凤鸣私奔的事情实乃宫中秘史，被林宸㤇压得密不透风。至于那个孩子，林宸㤇将他带回了宫。他本想杀了他，可看着那肖像林月皎的模样，他怎能下得去手。 于是对外宣称，这是皇后赵氏之子。 赵氏端庄淑雅，她本孕有一子，却因早年身体而小产，之后便一直怀胎不上。如今得了这孩子，恨不得放在心尖上，自当己出对待。后帝为其取名，林姓，榭春。 应谢了这一江春，才能断了林月皎心头那丁末念头。 林榭春这孩子自幼长得就很可爱，精致如瓷娃娃般，但不怎么爱笑，饿了也不吃。皇后娘娘常常将他抱在怀中，将他抱去望月楼。林月皎永远在第八层楼，没有人知道她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 林月皎从来没有抱过林榭春，她甚至都没怎么去看林榭春。她从未用母乳哺育过他，未唤过哪怕一次他的名字。 林榭春三个月大时，发了一次高烧，烧得小人身子都是滚烫，太医们束手无策。 皇后抱着他哭，又跪在佛前求佛祖保佑。佛祖没来，姜尘倒来了。 姜尘看着床上的小婴儿，比刚出生时可爱多了。他察觉到有人来了，便睁开了眼睛，竟也不哭不闹。姜尘对他做了个鬼脸，太丑了，婴儿侧过脸去。 姜尘撇了撇嘴，她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施了点法术。他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 姜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风车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林榭春想伸手去拿，姜尘逗着他，吹了下风车，风车便开始慢悠悠地转动起来。大抵是风车艳丽的色彩吸引了他，那双宛若琉璃宝石的眼珠子也左右摇摆。 姜尘干脆趴到床上来，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鼻子，又点了点他软糯糯的嘴唇。 林榭春终于皱起一张脸来，大抵觉得姜尘烦了。 姜尘用自己的一缕发梢从他额头扫过：“呐呐呐，怎么不哭呢？” 林榭春一张小脸憋得有些泛红，就在这时，室外传来声响，有宫女疾步走了进来。宫女一进来便对上林榭春睁得老大的眼，含着笑道：“殿下睡醒了？” 遂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他的体温已经降了下去。 林榭春七个月大时，躺在皇后娘娘的怀中，抓住她的衣襟，咿呀地喊出娘亲这两个字。皇后先是一愣，下一瞬已泪眼盈眶，她的孩子若还活着，也应当承欢于她膝下。 她颔首低眉，嘴角带着笑，哼着温柔小曲，哄着林榭春入眠。 自从林榭春喊皇后娘亲后，皇后便不再常带他去望月楼了。望月楼孤寂，林月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没有人知晓她在想什么。于是从春到秋，漫长的萧瑟之后，终于等来了这一年的初雪。 初雪这日，帝于宫中另一端的兰台设坛祭天，听闻又有新的太虚而来。 林月皎站在栏杆处，仰起头看着明月。碎雪夹杂着寒风吹在她面上，将她的发都吹到身后，露出清冷倾城的面容。她的发只用一根木簪挽起来，松松垮垮地。这木簪是她现下唯一的，所拥有的关于元凤鸣的东西。 明月很大，月光很冷。月光拉长她的身影，她觉得自己愈发地冷了。 有元凤鸣在的时候不会冷，他总将她拥入怀，纵然荒山野岭里，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总能说很多话，他的胸膛存着一团火。有他在时，她尚活着。 就在这时，林月皎听到一阵铃铛的声响。宫中皆挂庭灯，她看到一个很小的人儿从长廊处走了过来。他走得不稳，况且下着初雪，路上打着滑。他脖颈上的铃铛随着他走路洒下一路清脆。 林月皎看不太清他的面，可她知道他是谁。于是她从栏杆处走了进去。 林榭春默默低下了头，又沿着长廊走了回去。 之后的几天夜里，林榭春都会一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望月楼下，但他再也没看到林月皎的身影。 初雪过后，天又晴了几日，日光照出云层，落在人面上，却感觉不到暖意。林月皎已经失眠多日了，她看着太阳升起，一点一点划破云层，曙光落在九州。她看着太阳慢慢地走，从东到西，日复一日。 而后霞光渐逝，万物沉默，一轮明月慢慢上升，永远地孤独孤独万万年。 林月皎又看到林榭春了，他费力地提着一盏宫灯，那宫灯明灭着，铃声清脆。她看清了他的面容，在橘色的温暖的灯火中，他如团子般可爱。 她尚记得身孕时，他在腹中的每一次胎动，记得内心的欣喜，记得对于生命的敬畏。 可是她无法爱他了，每次一看到他，她就想起那一日，想起元凤鸣死前的叮嘱，想起落在她面上的温热鲜血，想起而后的万籁俱寂，于是夜夜肝肠寸断。 她是閔朝唯一的公主，是安宁与灾祸的象征，是天上的明月，是孤独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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