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榭春不认识这张脸,他当然不认识,自高楼一跃,这张脸就消失在滚滚红尘里。 姜尘又变回自己的模样,不美不丑,普普通通。 “无趣。”林榭春垂下眼睫,灯火下他的影子安安静静,声音亦清冷,“我未曾有心上人。” 他缓缓道:“神仙不应绝了七情六欲吗?” “噗,人间的话本子看多了吧徒弟。”姜尘捧腹大笑,烛火都被她的动作惊吓到,摇曳着拖拽着她的影子,“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下不。八苦众多,人间承不下,六界皆有,神仙又怎能幸免于难呢。” 林榭春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很莫名的冲动,他快要抑制不住,于是话在嘴边说出了口,声调都上扬,带着他不易察觉的怒火:“那师傅呢?爱恨嗔痴,你贪了几样?” 蓦然的沉默,一室的清冷。 姜尘忽然不笑了,一瞬间她面上神色甚至是悲伤,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声音轻得能被一阵风吹散:“这儿。” 她艰难开口:“我有个心上人。” 姜尘活了几千年,她活了几千年,依旧搞不懂爱。她有欲望,她曾袒露自己的欲望,妄图填满内心的沟壑。沟壑难填,于是她遭到了报应,去他娘的狗屁的报应。 姜尘不想多说,她甚至有些恼怒自己一时的脆弱。她抬袖,负气般吹灭了烛火,身影已从林榭春面前消失。 第三日姜尘才又出现,林榭春在院落除草,一转身见姜尘坐在檐上,脸上挂着大大的笑,日光洒满她周身。风吹起她的发,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她换了件衣裳,靛蓝色的衣裙像蝴蝶的翅膀。她提起自己的裙摆,步伐活泼地从房檐上走来走去,像一只纯黑色碧瞳的猫,像他曾豢养过的一只猫。 “徒弟,你知晓人间有座城吗?”姜尘走累了,又坐在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手指轻轻动啊动,“那城可有趣了,名唤不落。” 不落城,葬于历史洪流,藏在故事之中的城池。林榭春曾见过这个名字,在被灰尘落满的古书里。他过目不忘,于是记得这守城将军姓玉,记得城破溃败千里,记得被屠城时应是大雨时节,记得关于一个王朝的陨落。
第41章 姜尘要去寻这座城,据悉这段历史已三百多年过去了,城楼早已不在,就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在浩大青史中显得暧昧而模糊。 林榭春不懂姜尘口中的有趣是指什么,但姜尘的兴致勃勃。她前几日那悲伤的神情恍若假象。林榭春没有探究,他知晓姜尘需要他,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抛弃他的。 于是林榭春家门又落了锁,这次他将钥匙给了翠翠烦请保管,翠翠握着钥匙,似接受到一股使命,仰起脸认真承诺会好好保管。 林榭春便颔首道谢,姜尘很乖巧地在一旁等候。 姜尘是林榭春的师傅,那林榭春是姜尘何人呢? 翠翠想,她所听闻的种种都出自姜尘之口,林榭春从未承认也从未应声过。可不听不闻不问,总有什么东西从林公子的眼底泄了出来。 她又一次看那两人渐行渐远。 姜尘带着林榭春坐船,一路顺水而行。她用了术法,船会自己寻着方向。碧水如镜面,姜尘坐在船尾上,晃啊晃着双脚。林榭春缓缓收回了目光。 饿了的话,姜尘就给林榭春扔个丹药吃。渴了的话,她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坛醉红尘。林榭春不喜饮酒,每回都是姜尘将酒喝光,但她不醉酒,她说神仙是喝不醉的。 某一日,小船误入藕花深处。 采莲女歌声袅袅,目下都是碧叶与硕大盛开的荷花。小船晕开一条路来,林榭春抬袖拂开迎面的荷叶。 光影明灭间,姜尘睡在船上,荷叶很大,盖在她面上遮阳。她呼吸浅浅,睡意深深。 迎面船身的女子们归来,见对面公子翩翩,于是大胆儿扔了些许荷花,见他看过来,你推我攘娇笑成一团。林榭春怕吵醒姜尘,便坐在她身侧守着她,他抬头,风将他额间发吹起。 姜尘在荷叶下嘟囔一声,忽侧身而来。林榭春撑着船身的手挨到一团柔软,他手微凉,姜尘带着黑猫的习性,自然而然蹭了蹭。 从指尖传递到心间的情愫来得那么突然,他记得那只猫儿柔顺的毛发,只要他伸出手来,它会顶着脑袋凑过来,尾巴像羽毛般拂过他手腕。 林榭春坐在一船荷花中,怀中仍有一朵粉嫩娇艳的荷花,他垂眸,嘴角微微上扬。 但一转念,他的笑容寡淡了些。 他的师傅有个心上人,他已猜到那心上人是谁。她应痛苦,可那又如何,师傅的心上人已经死了。 死了,便不存在了。所有爱啊恨啊,应付一江春水去东流。 水路行止,姜尘收了船,带着林榭春行内路。走着走着,越往人烟稀少处走。后来风吹起黄沙漫天,姜尘和林榭春戴了帷帽,两人一前一后脚步一深一浅行走在廖无人烟的荒漠里。 入了沙漠的第十一天,姜尘停下了脚步。林榭春撩起帽纱来,看见一座孤城。 是忽然出现的城,明明方才这里还是荒凉。 这座孤城气势磅礴,几百年来独立残阳,斑驳的城墙无声诉说着百年的孤独与过往的战火。风卷起高楼的旗帜,城墙绵延千里,隔绝沙漠的吞噬。纵然荣耀与过往埋葬,不落城依旧忠诚地守护着,等待着,绝望着。 黄沙满天中,姜尘抬头一眼便看到城楼上的那只狐妖。 他眼神阴郁,面容苍白,黑发却如云般泛着亮泽。穿着白裳,衣裳上绣着大片繁琐的金色花纹,日光下烁烁生辉。边塞的烈风卷着他衣角,他亦注意到姜尘。 他苍白的手指搭在灰色城砖上,点了点,忽扯出一抹笑来:“竟来了个神仙。” 姜尘并不怎么喜欢这只狐妖,她在他身上感受到很多负面的气息。 狐妖一跃而下,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林榭春注意到这衣裳的花纹款式是某朝权世贵族的标准衣配。 狐妖抬手,他的指甲尖锐,他用手拂过鬓边黑发,眼神却死死盯着姜尘看。 姜尘没办法对他太过讨厌,毕竟他长着一张多好看的脸。 “咳咳。”姜尘一把扔了帷帽,露出灿烂的笑,“你是守城人吗?我们想去城中一看。” 狐妖看着姜尘,姜尘笑容愈发灿烂。对人要常笑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狐妖:“不行。” 笑得八颗牙齿都曾亮的姜尘:“……” “眼见日落月近,公子可否让我们入城借宿一宿。”林榭春上前一步,衣角随着动作而摇晃。狐妖见此人身姿修长,虽风尘仆仆,却不卑不亢。他将帽纱搭在帽檐处,面容俊雅,像沙漠里的一汪月光。 “此城隐于人世,偶有凡人见之,误以为海市蜃楼。”狐妖开口,“我为守城人,与此城共存亡。仙有仙的道理,我虽为妖,亦有妖的脾性。” 狐妖的目光在林榭春身上打了个转,眼底隐约厌烦,一转身消失在二人眼前。 夜里沙漠的气候还是很冷的,姜尘似乎不怕冷,她说她是神仙,神仙应什么都不怕。 林榭春觉得冷。夜幕降临,天色深蓝得接近于黑,天上繁星倒一清二楚。他坐在城门角落处,躲避荒漠里来回晃悠的风。姜尘不放弃,在城门外喊了许久,不见那只狐狸开门。她去推城门,城门稳如磐石。 姜尘撸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试着从一旁城墙攀上城楼。 术法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结界让她几乎寸步难行。她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再有耐心。 姜尘几次从城楼上掉下来摔了个底朝天。 林榭春依在墙上,静静看着姜尘一次又一次的折腾。他呼出一口气,夜里结了冷霜。姜尘折腾累了,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她的体温慢慢传了过来。 “徒弟。”姜尘抱着双腿,蜷缩地像个球,她像只飞累了的小鸟歇息在自己肩头,“徒弟要好好的。” “我何曾闹过事,惹过你烦忧。”林榭春有些累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倦怠,月光洒在身上,她的气息无法抖落,“师傅……” “唔。”姜尘恹恹地应个声。 “茕茕孑兔,东奔西顾,是想要得到什么?”林榭春语气淡淡。 姜尘蓦然清醒过来,她转头看向林榭春。林榭春低着头,她一眼便看到他心里去了。姜尘的眼睛很好看,清澈又干净,每当这双眼注视着他时,总让他有种自己被独一无二珍视的错觉。 他抬手,姜尘没有动作。于是他按住姜尘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 姜尘蹙着眉,正想要推开他。林榭春低声道:“我冷。” 林榭春是凡人,姜尘一面提醒自己,一面却又总是忘记。她身子一滞,手攥住他的衣襟往上攀了攀,胡乱摸到他的脸。林榭春不动,任由她的手胡作非为。 姜尘的指尖泻出几只青白色的蝴蝶,莹莹泛着光。一只蝴蝶翩翩,绕着林榭春飞啊飞,落在他发绳的三枚铜钱上。另几只蝴蝶没有停歇,蝶翼一张一合,无言的暖意慢慢涌上来,但林榭春只觉外热内冷。 姜尘再使不出法术了,她身体内的咒语千百年不曾消散,每次来到这种地方,她的能力就愈发被削弱。她睁大双眼,脑袋却混沌,眼皮更加沉重。 林榭春动了动手指,将她搂在胸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这样的肌肤之亲,想来已过了师徒这条线。 姜尘混沌神识,想着要挣扎,遥遥听见有人用平静的声音:“睡吧。” 那声音撩拨着她名为清醒的弦,于是挣扎着挣扎着,她放任自己沉沦于黑暗。 蝴蝶的萤光映在林榭春眼瞳,照亮他眉眼。姜尘的呼吸浅浅,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说不清是花香还是酒香,混杂着几缕风霜,细闻又不可寻。 城门被敲响,夜里敲门声被寂静无限放大。少倾,狐妖打开城门,看见林榭春抱着姜尘站在城门口,他看起来很珍视怀中人。林榭春与狐妖目光相对,狐妖沉默片刻微微侧身,林榭春颔首:“多谢。” 擦肩而过时,狐妖微眯下眼:“你身上的气息……” 林榭春脚步微滞,也没有说什么。 话都留一半,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 不落城内灯火阑珊,林榭春寻了家旅馆借宿。那旅馆普通,店内只剩一小二昏昏欲睡地看着店,听到动静后赶忙睁大双眼动身,引夜宿者入了客房。 姜尘再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立马从床上跃起来,打开门就要往出跑,恰巧撞见对门开门的林榭春。 林榭春披着头发,手中拿着红发绳。说来也奇怪,林榭春上能入得明堂,下能入得厨房。吟诗作赋到划船行舟,几乎什么都会做。但他不太会绾发。 平时里都是极简的发式,只用束带束着。后来姜尘为他求来功德,为他做了发绳,姜尘喜为他梳发。林榭春初不适,后来倒慢慢被姜尘养出慵懒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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