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一个早就布好的死局,等着猎物上钩的刀剑林。 恍惚着,目光最后落在年少的帝王脸上,他眉眼淡漠得像冬日里的熹微朝霞。 苏言清望着她轻轻启唇,“看来,是皇后赌输了。” “什……么?” 那人无比淡然的伸手过来牵住她的,脸上含着轻浅又亲昵的笑,“皇后信错了人。” “你那样宠爱的阿越,到了最后却不过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日头那样温暖,她却浑身发冷着说不出话。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阿越向来最听自己的话,看到那封由她亲笔写下的劝降信,他就一定不会反。 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却被势不可挡的阻在了厚厚的宫墙外,浩浩荡荡的叛军并无一人杀进来。 鼻尖似乎嗅到了远处浓烈的血腥气,沈瑜一张小脸越发惨白。 直到那个熟悉的少年被铁链绑缚着,被马背上的武将浑身是血的拖行进来。 他的一边脚骨向外翻着,露出被人挑断的脚筋。 “阿越……”少女的脸白如薄纸,她微微哆嗦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的破碎开。 身边人却不允许她这一刻的脆弱伤心,勾着她的手嗤声提醒,“皇后可看清楚了,那是犯上作乱的叛军,并不是你的阿越。” 沈瑜眼眶干涩生疼,她的嗓音也像悬浮在空中,轻飘飘的,“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放他一条生路?” “孤也不甚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刻,皇后还是要向着那个乱臣贼子。” 良久,她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轻轻笑了,“苏言清。” “嗯。” “我教出来的孩子,让我亲手做个了结。” 少年jsg天子戒备的垂眼打量她,目光深深。 她的笑意更深,“你在担心什么?我不可能放走他,宫中的禁军也不会允许我放走他。” 那人却仍旧抿着薄唇不肯松口。 “算我求你。我就只有这一个请求,等亲手了结了他,我就乖乖回来做你的皇后。” 少年新帝终于肯妥协,眉眼冷淡的嘱咐她,“不可超过半刻钟。” 沈瑜拖着朱红似血的凤冠霞帔一步步走下高台,走向那被无数弓弩对准的满是血污的少年。 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像是初生的蚌肉磨砺在刀尖之上。 终于,走到惨不忍睹的李时越面前。 她抿住唇,一张脸已经冷汗涔涔,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发抖,“阿越,你回不了头了。” 李时越唇边不断溢出血线,还在努力的对着她笑,“我知道。” 少女惨白的小脸茫然着,她不明白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明明不久前她还在心里为他谋划,怎么尽忠报国,怎么做一个令后世敬仰的大将军,怎么…… 求得圆满。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举起手中长剑,对准他。 片刻之后,地上的少年伸出手缓缓握住她的剑峰。 沈瑜轻轻一滞。 那双望向她的桃花眼依旧晶亮,哪怕他笑得满脸血沫,依旧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阿姐的手不要抖,没关系的,阿越……不怕疼。” 她眼眶酸涩,口中喃喃着,“怎么办,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回头了。” 说完又释然似的吸了吸鼻子,终究扯出一点笑来,“但是别怕,阿姐答应过,永远不会抛下你。” 天真蓝。 少女最后一次极目远眺那九重宫阙之间努力振翅、想要飞出牢笼的飞鸟。 而后微微俯下身抱住满身血污的狼狈少年,“阿越。” “嗯……” “乱臣贼子,阿姐陪你一起做。” 远处有温柔霞辉。 她举起手中剑,毫不犹豫地用剑峰贯穿了两人。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呼求——“不要!” 她杏眼轻颤着茫然转头,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冰冷貌美的少年新帝肝胆俱裂的从九方高台上跌落下来。 十二垂珠的冕旒摇晃勾缠,映得那张惨白欲碎的脸上瞳红似鬼,“不!不要!!”
第24章 幻生·凡人戏子(十四) 陛下抱着他的小皇后睡了三天。 灯花开了又落, 外头檐雨积成飘摇的长线,殿内却寂静无声不透半分天光。 第三天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从榻上爬起来, 神色温柔的在小皇后唇上亲了一下, 竟是有点害羞的把她抱着放进龙榻旁的水晶棺里,“皇后,孤要上朝去了。” 少女闭着眼容颜苍白, 仍旧穿着朱红嫁裙, 只不过胸前的血早已凝干。 她当然不可能回答对方的话。 苏言清也不在意,仍伸了手帮她把垂在胸前乌发轻轻理顺, 凤眼有些茫然的落在少女鬓发间小小的绯红绒花上, 而后露出星点笑意,“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陪你。” * 威仪的大殿之前,朝臣们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猜不准陛下今日临不临朝。 自从封后大典发生了那桩事,陛下就把自己和亡故的皇后锁在寝殿中,不食不饮, 就连侍候起居的公公都被挡在了门外。 甚至他们现在回忆起陛下那日癫狂的情状都觉得十分胆寒。 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也会那样卑微恐惧的匍匐在地, 目眦欲裂、手脚并做的朝着某处爬去。 那颤抖着去抱少女的手上, 一滴一滴砸满了帝王的眼泪,“别……求求你, 不要……” 天地寂静,无一人敢抬头。 更无一人敢上前劝开那个抵在没了声息的小皇后颈窝处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陛下。 最后是陛下自己从血泊里爬了起来,抱着眉目紧闭的小皇后踉踉跄跄回了寝宫。 他走过的地方, 淅淅沥沥嘀嗒着浓稠血线,有怀中少女身上的, 也有他唇边不断溢出的。 自那之后,殿门紧闭了整整三日,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正在朝臣们觉得陛下今日可能也不会临朝时,少年天子却穿戴着冕旒衮服行进了大殿中。 那张脸上竟再瞧不出一丝伤心,甚至素来冰冷的眉眼隐隐含着笑。 满朝文武见此情景皆是暗暗舒了口气。 是了,皇后毕竟是香魂已逝,看来陛下伤心了几日已然想通了。 整个朝议过程也非常平顺,罢朝之后唯有阁老张萧被陛下钦点留了下来。 张萧作为两朝老臣平日里却也并不作威拿架子,是朝中八面玲珑人精一样的存在。 不过饶是他此时心里也有点打鼓,陛下唯独留下自己究竟是所为何事。 只见陛下以手撑额,昳丽貌美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好半晌才抬起眼看他。 张萧正暗自琢磨着,被那毫无情绪的一眼瞧得神经一紧,连忙低下头去,“陛下。” 谁知少年天子下一句说出的话,竟是莫名叫人冷汗直流。 十二垂珠之下,身着冕旒衮服的新帝带着一点古怪的病气,“孤做错了事,皇后生孤的气了,张大人可知道什么哄人的法子?” 纵是见过大世面的两朝阁老,此时也忍不住的被这话问得微微哆嗦。 耳边听到陛下继续说,“皇后宠溺弟弟,孤不该明知故犯惹她生气,你说,孤要不要给妻弟封个护国大将军?” 张萧越听越心惊∶皇后死了,皇后家的小弟也死了。 给一个死人封什么护国大将军? 他强忍惧意,冷汗涔涔的试探,“陛下,封后大典那天……” “怎么?”少年天子抬着漆黑的眼珠看他,脸上隐约显出一种介于平静和癫狂的诡谲之色。 张萧被看得心惊肉跳,冷汗如雨自额际悄悄滴落,他本能的住了嘴不敢再往下说,“没什么,没什么。” “你说,孤这么做了,皇后会不会开心一点?” 纵横官场了数十载的两朝阁老寒毛卓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恐万状,“那是自然。” 闻得此言,玄衣帝王的话语间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有些不确定的问他,“真的么?皇后真的会消气么?” 张萧已是两股战战,不敢多说一个字,也怕说错一个字,“自然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面前之人的唇角便开心似的浅浅勾出了点笑,他自言自语般轻声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张萧从殿中出来之时,冷汗已经湿透朝服。 翌日便有眼尖的朝臣发现,向来温厚待人、积极参与朝事的张阁老不知为何竟称病告假了月余。 而宫中也开始频繁出现方士的影子,那些号称身怀奇能异术之人带着魂幡剪纸,在不透天光的帝王寝殿中设置祭坛,挥剑念咒为亡人招魂。 着凤袍玉冠的少女闭目躺在水晶棺中,睡颜沉静。 招魂仪式进行了七日,都说那些心中还有牵挂的亡魂,会在离开人世的第七日入旧人梦中。 宫人散去,魂灯轻燃,苏言清满怀希冀的踏入水晶棺中,抱着始终悄无声息的朱裙少女闭上眼睛。 可惜,一夜无梦。 少年天子在满室幽暗中醒来,而后睁着不住发颤的睫羽,茫然吐出一口血。 旧人厌他,不肯入梦。 他伸手抚上少女紧闭的冰冷苍白眉目,口中喃喃着,“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他做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 苏言清的哭声渐渐在寂静寝殿中断断续续的响起,他一时哭一时笑,泪痕满面,唇间溢出的血不停堆积着流到了下颌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抹去唇间鲜血从地上站了起来,提着剑走出了殿外。 阶前跪了一地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方士。 很快,殷红横流的血染红了殿前长阶。 远处霞辉温柔。 他茫然立在殿前,第一次觉得∶万里山河,竟这样教人寂寞。 天幕之下犹如玉山倾颓,苏言清终究不堪重负倒在了血染长阶的殿前。 一个人不肯放手的执念到底有多可怕? 一朝帝王竟在登基后不久下了罪己诏。 罪己诏上条陈了自己所犯的罪状——戕害忠良,有意逼反,滥造杀孽。 他要把自己写进后世史书的骂名里,让万人唾弃,以此来卑微祈求亡魂的原谅。 原谅了,就该醒来,就愿意入梦见他了。 可菩萨不渡卑劣jsg之人,水晶棺中的尸身日渐溃烂。 冬日就要过去,阶草新碧,万物芳菲。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偌大的皇宫被四面飞翘的檐角勾勒成一方小小天地,风将檐下悬铃吹响了一遍又一遍,飞鸟来去。 旧人始终不曾入梦。 而陛下…… 陛下已经许久未曾上过朝了。 他像是厌倦了杀人,也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日复一日的只是紧闭着殿门,待在寝殿中一语不发的和水晶棺中的少女怔怔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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