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赏无可赏,朝堂上也是风雨欲来,人心惶惶,谁也捏不准新帝频频破格封赏一个皇城营卫的小子是为哪般。 就是那些混迹官场数十载的老狐狸都猜不准少年天子诡谲多变的心思,更不要说沈瑜这种不关注朝堂的人了。 她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安,很不安。 这种不安,在陛下当朝杖责了一个弹劾李时越的阁老之后达到了顶峰。 天恩太重,更会显出人德不配位。 她举目望向天边 滚滚黑云之下,山雨欲来。 * 檐雨嘀嗒个不停。 沈瑜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睡不安稳,索性睁着眼,听雨打花窗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磕绊声,当即警醒了起来∶难不成是哪个不要命的小贼? 竟敢铤而走险,夜探郡主府。 她赤足下床,无声无息拔出木架上的长剑,将寝殿大门推开一道缝隙,眯着杏眼向外头瞧去。 好像是…… 是 阿越? 前一秒还戒备万分满目冷意的少女瞬间丢了剑,推开殿门,小跑着朝雨中那个狼狈的身影而去。 伸手握住少年湿哒哒的衣裳,将那张苍白万分的俊脸从地面水洼间提起来。 “怎么了?” 沈瑜惊声问着,目光落到少年手中的长剑上,轻轻一滞。 ——他手上有血。 “阿越,你受伤了?” 可如果是他受伤,那么痛感相通的自己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疼痛?还是…… “阿姐,我……我杀人了。” 李时越苍白的唇瓣嗫喏着,像一只失去魂魄的游魂野鬼。 她的心不住发凉,往下沉,“谁?你杀了谁?” “郑……阁老之子。” “呼隆”一声,闪过天际的惊雷照亮两张同样惨白的脸。 沈瑜顾不得脸上的雨水,她像是没听清楚一般,“你再说一遍,你杀了谁?” “郑阁老,郑通的儿子。” 不是草贼,不是流寇,是两朝老臣郑通的儿子。 她脱力般的跌倒在身后水洼里,脸上有几分苍白茫然,“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时越面白如纸睫羽乱颤——他没想杀郑择来着,他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人。 谁叫那人当着自己的面,侮辱阿姐。 骂他就算了,说他是杂种,上不得台面的野狗都可以,他都能忍。 怎么可以用那样难听的话玷辱阿姐? 阿姐清清白白,谁也没有她干净。 “……郑阁老因我被陛下杖责,郑择气不过,今日我当值。 我和他……在城门处吵了起来。” 少年痛苦的闭上眼,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哆嗦着,“对不起,阿姐……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只能求陛下。 她一把拽住少年衣襟将他提起来,冰冷的额头相抵,用那双滴着水的杏眼狠狠望住他,“听着,我现在就进宫去求陛下,在我没出来之前,你给我好好待在郡主府,哪儿也不许去!什么也不许做!” “阿姐……”少年的唇瓣微微发着抖,“不值得,为我……不值得。” 沈瑜的衣裙早已被雨湿透,她站起来望了他最后一眼,语调沉凉,“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 夜雨瓢泼。 沈瑜跪在御前许久,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少年新帝。 他身着玄色衮服,隔着雨幕和垂珠冕旒,朝她望来极为淡漠的一眼。 小黄门撑着油纸伞侍候在左右,他却兀自踏出雨幕向她走来。 停在她面前,很轻的一声jsg叹息,“郡主,孤帮不了你。” 她知道,这会让他很为难。 可她真的不能看着李时越去死,她不能让李时越去死,哪怕…… 抬起眼,嗫喏着望向少年新帝,“非要一命抵一命的话,用我的可不可以?” 冷雨潇潇,满耳嘈杂。 可她就是在嘈杂的落雨声中听出了对方隐忍的滔天怒意,“孤倒是没有想到,你就那么在意他。” 她眨眨坠满雨水的睫羽,颤声说,“是,求陛下帮帮我。” 最后却只等到了那人白着脸拂袖而去,深浓夜色里只留给了她一句,“李平芜,你真是叫孤失望。” 苏言清走后,她仍不敢轻动的继续跪在雨幕里,连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都不知道。 再醒来时,是在新帝的龙榻之上。 灯影清微,隐含冰冷戾气的新帝对她说了一句,“孤可以答应你。” 那双清冷凤目淡漠俯视着她,“但李平芜,你也要答应和孤做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 她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这人和她交易。 谁知却听到了如平湖惊雷的一句,那人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李平芜,十日后的封后大典上,孤要你穿着嫁衣,嫁给孤。” “什……么?”沈瑜甚至有那么几秒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怀疑对方疯了,或者是自己根本没听清。 直到那人又一字一句的重复着,“嫁给孤,孤需要一个背景干净的皇后,这只是一场交易。” 沈瑜小脸恍惚着,莫名就想起前段时日那场关于凤命的流言…… 原来如此 又是一场算计。 他需要一个家世背景干干净净不会掣肘他的皇后,所以被算出凤命的是李平芜,而不是楼归荑。 是了,这京城中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如她身份尊贵又没有实权和根系的贵女呢?又有什么皇后人选会比一个被当鸟雀娇养长大的郡主更合适呢? 她最讨厌被利用,如果是在今夜之前她会毫不犹豫拒绝,可是现下…… “我答应你。” 貌美的少年新帝满意着微微笑起来,思衬了会儿,又同她说道,“封后大典之前,你不许出宫,更不许见郡主府中的那个人。” 半晌,少女杏眼轻颤的抿住唇,响在空中的声线尤为干涩,“……我答应。” * 一晃数日,沈瑜留在宫中待嫁。 看着衔珠凤冠和织满金线的嫁衣,她也忍不住有点恍惚起来∶是不是真的要嫁给这个人了? 苏言清也果然言而有信。 李时越的事被他压了下去,郑阁老虽是两朝老臣,但他再怎么位高权重也压不过一朝天子。 气怒之下也只是称病辞官,留了一堆棘手的烂摊子给下头交接的人。 封后大典前三日,楼归荑罕见的进了一趟宫,她的脸色很难看,红肿的眼睛像狠狠是哭过一场。 望向沈瑜的时候有点儿欲言又止似的,到底是没忍住偷偷过来给她透了点消息,“郡主,李公子他……” 沈瑜这数日都没能和阿越联系上,心下正挂怀着,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当下便蹙紧眉头,“阿越他怎么了?” “李公子似乎、似乎是有逆反之意。” 她心头重重一滞,面色却冷静如常,“楼姑娘可不要随意开这种玩笑,阿越仕途正盛,怎么会生出反心?” 楼归荑摇摇头,眼眶红红叹了口气,“当是为了郡主。李公子如此看重郡主,他怎么愿意看着郡主为他犯险?” 见沈瑜冷着脸不答,对方复又说道,“郡主怕是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夜雨,郡主昏死在宫殿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李公子许是心急,当夜就带着羽林卫兵符去投奔了肃王。” 肃王,老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果老皇帝不曾寻回骨血,今日登临大宝之位的应当就是他的儿子。 沈瑜强忍惊疑,蹙眉打量她,“此等机密大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郡主有所不知,那肃王的续弦正是我族中姑母,她陈情于我,也是怕一朝势败受到牵连。” 美人含泪,娇靥凄侧,“郡主,现下就只有你能阻止李公子了。” 楼归荑走后,沈瑜呆呆的坐在床边——连楼归荑都知道的事,苏言清那样城府难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 她拼尽全力要保下的人偏偏要一门心思的往火坑里跳! 她紧紧闭上眼,一时心中又气又怒,恨不得马上就把李时越揪到眼前狠揍一顿。 但情势紧急,现下最紧要的是去向苏言清求个恩典。 那人既然不许她出宫去见阿越,那就求他允许自己写上一封劝降信。 御书房内,苏言清竟似早就等着她。 沈瑜抿着菱唇,艰涩开口,“陛下明鉴,阿越只是一时糊涂,只要陛下允许我写一封劝降信,他定然会迷途知返。”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可孤为什么要让他迷途知返?” 她只好摆出筹码,将自己完完全全作为一枚供人驱使利用的棋子看待,“我若为陛下妻子,那阿越就是陛下妻弟,恳请陛下给他一条活路。” 苏言清在幽微灯影下静静看她,“是不是只要孤同意你写这封劝降信,你就安安心心做孤的妻子?” “……是。” “好,孤答应你。” 少年新帝的目光透过垂珠冕旒落在她身上,“但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后悔。” “陛下放心。” 只要她写了这封信,阿越就一定会听她的,那孩子向来最怕叫她失望。 只不过她这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封由她写下的劝降信,会变成送到李时越手上的劝反信。 她相信了苏言清的话,可到头来,天真的只有她自己。 * 是日风淡。 天空轻蓝静远,难得有几朵舒卷随风的浮云。 天还没亮沈瑜就被侍女喊起来梳妆打扮,曳地朱红婚裙绣了金线织就九天翱翔的火凤,玉石环佩,云鬓步摇。 衔珠的凤冠轻轻垂晃在眼前,眉眼处细描花钿,再于两靥贴以金箔,浓郁的口脂衬得她肤色更为白净,春日薄雪一样通透莹泽。 她随着侍女的牵引踏出宫门,外头是等待着她的少年新帝。 他本就生得冰冷貌美,眼下细致打扮起来就更加貌美威仪得难以言表。 倒像是被红尘欲念引诱着堕落下来的清冷仙人。 在抬眼看向她的那一瞬,那人凤目微怔,很明显的恍了恍神。 沈瑜沉默着将手递给他,由他牵着踏上车驾,再走过诵章织锦、屏幛相引的一段路,最后踏上九方高台。 最后的奉迎之礼结束,两人并肩立着。 却忽然听到大地由远及近的发出颤动,宫门外传来铁骑扣门之声。 不可能。 她藏在袖中的一双手不自觉发抖着……不可能。 不可能是阿越。 脸色苍白的小帝后抬起杏眼茫然无力的望向四周,发现不管是身边侍臣还是底下浩浩荡荡的世族宗亲,竟无一人表露出惊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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