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顾屿却沉默不语,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半晌。 最终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眸,平静答道:“回阁主,我不知自己生辰何时,亦不知究竟心中有何执念未消坠入此间。” 此言一出,众鬼哗然。一众鬼觉得方才燕鹤青那番训诫犹在耳边,顾屿也不至于为此等小事撒谎。不必过分计较。 另一众鬼又觉得顾屿做鬼做得连自个生辰都不记得,实在是说不过去。肉眼可见的是在敷衍。实在该罚。 千辞的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瞟了燕鹤青一眼。见北鬼主神色如常,摆明了是不想计较。 他只得维持着嘴角僵硬的弧度,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说道:“那……那也无妨。不如公子还是先算上一卦,再由我代为窥视命理。” 言毕,千辞手中现出碧色龟甲,通身浅青,色泽莹润。远观之像是蒙上一层朦胧雾气。千辞向龟甲中装入三枚古铜钱,将其置于桌上卦盘旁。 燕鹤青向身旁鬼侍使了个眼色,鬼侍心领神会,走至台中将顾屿扶至桌前。 千辞温声道:“烦请顾公子摒除杂念,于脑海中回想过往际遇,心中默念所祈命理。” 顾屿点头应下,手中持着龟甲,依言闭目默念,而后摇动龟甲将铜钱掷出,落于卦盘之上。如此循环往复六次,卦象始成。 鬼侍捧着卦盘,奉于千辞座前。 千辞沉默着推衍一番,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刚要开口言说,却是刹时双目灼痛,头痛欲裂,冷意荆棘般攀上脊骨,不妙的预感叫嚣着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一扬手打翻了卦盘,铜钱滚落在地,四散无踪。面前鬼侍战栗着伏跪于地,口口声声求阁主息怒饶命。 燕鹤青此时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将那鬼侍喝退,行至千辞身前。 只见千辞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于座椅上踡缩成一团,眼中不见恼怒,反而浸满了痛楚与哀求。唇齿颤动着吐出模糊不清的字句。 燕鹤青俯身去听,只依稀听见“天命”“悖逆”等字眼。此番情景下不好细问。燕鹤青只作没听见,伸手为他输送灵力缓解痛楚。 约莫过了整整一刻,千辞才觉得痛楚渐消,只是身体还在不自知地颤抖。 燕鹤青站在他身旁,双眸冷若寒潭,面上神情很是担忧:“……阁主方才是怎么了?是从那卦象中瞧见什么了吗?” 千辞摇了摇头,再抬眼时目光虚虚地越过她,落在站在一旁的顾屿身上,面上神色越发凝重,缓缓开口道:“公子的命数……甚是奇特,其中似有玄机,但恕我能力有限,难以参破。” 顾屿躬身行礼道:“顾某惶恐,累阁主受惊了。” 千辞眸色黯淡,侧身向燕鹤青低语几句,略抱歉地笑了笑,拱手告辞。而后于台下众鬼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 见千辞如此干脆利落善解人意地离去,台上燕鹤青微微松了一口气,又在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顾屿时开始脑仁疼,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额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顾屿今日却不知为何,自平地摔跤失败后,反应似乎也慢了半拍。 神游天外好半天才想起要答话,语气里是少见的慌张:“呃……顾某看不见,站于此处如临深渊,心中惶恐,实在不知该如何走。” 燕鹤青冷眼看他,忽而道:“你很怕死吗?” 顾屿微微一怔,从容答道:“死去元知万事空。顾某一介凡人不能免俗,自然是怕的。”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本尊原以为你和他们会有所不同……未曾想公子居然亦是贪生惧死之徒。 或许这所谓的天命本就是道束缚常人的枷锁,天命选中之人,亦不过尔尔。” 顾屿垂眸不语。对这番嘲讽也不甚在意。 心中想着对对对您说得都对,最好趁早放弃我这个平庸之辈,趁早让那天命腐朽在污泥里,别再阻碍我转世轮回。 未曾想,下一刻高台上骤然华光大盛,光芒夺目,令人难以直视。 那光晕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迅速蔓延至阎浮城的各个角落。所过之处,枯木腐朽,白骨化尘。 一卷墨色的卷轴静静飘浮在高台中央,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秘密和力量。 空中哀乐鸣奏,凄凉而悲怆,闻之让人毛骨悚然。林中鸮啼鬼啸声应和着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顾屿茫然仰头望天,目光所及之处尽皆黑暗。心中焦躁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试探着举步向前。 台下呼喝声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 燕鹤青扯过顾屿的衣袖,与他并肩行至台前,面向众鬼朗声道:“城中流言传了这么些时日,诸位想来业已知晓,顾公子所负天命极为特殊,关乎鬼域变数。 顾公子初至修罗道时,其天命之诏便降于本尊手中。方才天枢阁主窥视卦象,预知天命,于众人面前不便明说,略微提点了本尊几句。” 燕鹤青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屿,唇角微弯,眸色却幽深寒凉:“今日既然诸位都在。不如就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卷轴打开。 也请诸位作个见证,依此卷轴为顾公子寻得牵引者,今后彼此相伴共赴天命。” 顾屿闭目觉得自己现在最好找面墙撞死。抛开天命征召不谈,如此强硬找人配对,这不妥妥就是光天化日强抢民男民女的罪恶行为。 怕是死后千百年都要被人指着鼻子唾骂戳脊梁骨的。 顾屿觉得自个儿虽然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也是个勉强够得上君子道德准线的混蛋。这才在活着的时候能骗过所有人。 如今做了鬼偶尔会本性暴露,但也绝做不出这种强抢良民的勾当。 苍天明鉴啊,我这全都是被迫的啊,顾屿在心中为今朝自己被北鬼主一脚踏碎的道德准线默哀。 但燕鹤青显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打碎了他人道德准线。只见她转身将那墨色卷轴持于手中,闭目凝神默念离火诀,掌心燃起赤红火焰,将那墨色卷轴严丝合缝包裹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卷轴逐渐舒展开来,一道道玄光自其间涌出,散至半空中争先恐后排出如墨书写的字迹。只有简短两行。 “其言:此人身负天命,命不该绝。闯尽十二城后魂归人间。”燕鹤青念完最后一句,空中字迹便渐渐消散。 她看向顾屿,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原来如此……依此卷轴所言,顾公子是要闯尽我修罗十二城,重返尘世再度为人了。” 顾屿心中一沉,思忖半晌,冷静答道:“我不干。” 燕鹤青微笑:“当然可以。”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此时还真得能完全置身事外的话。” 顾屿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这卷轴中写着什么了?那还真是难为鬼主大人千辛万苦放出消息,又派人于城中传遍流言,原来都是为了今日今时前来造势要挟我吗?” 言至最后,话语间逐渐带上怒意。 燕鹤青轻叹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卷轴忽而化作一根金色丝线,一端乖巧自觉地缠上了顾屿的手腕,轻轻触碰后,紧紧牵连。 另一端则似有所感地往台下众鬼延伸出去,在鬼群中歪着线头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碰碰头发丝,牵牵衣间带,将众鬼都问候了一遍。 众鬼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金丝线,目光随着它的行动左移右晃上摇下摆,有时头部不自知地偏转,稍不留意,就“砰”的一声撞至一处。 惹得那金丝线嘻嘻哈哈笑弯了腰,在空中浮着身体,快乐地随风摇摆。折腾了半天也没折腾出个所以然来。 台下诸鬼吵吵嚷嚷,台上燕鹤青难得的耐心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磨殆尽。指尖微动,打算将那金丝线召回来。 那端金丝线慌忙躲避,转头看向燕鹤青,忽而通身一亮,直直向她冲来。 燕鹤青:“?”这什么情况? 那金丝线飞至燕鹤青身边,围着她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差点把自己缠成个金线团。 转晕后又摇摇脑袋,歪歪扭扭地绕上她的手指,在圈里穿啊穿,自个儿给自个儿打了个完美的死结。 燕鹤青:“……” 台下呆住的众鬼:“……” 因眼瞎看不清事态发展,被晾在一旁快气笑了的顾屿:“……” 所以能不能先来个人告诉我,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燕鹤青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金光闪闪的死结,一时有些语塞,缓了半天后,决定同死结谈判:“我知道你是替你主人打抱不平,想趁机打击报复。 但牵引者这件事关乎你主人今后的安危,不可儿戏,你乖一些,从我手上下来,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 顾屿:“……”我真想问问你,你在跟谁讲话?声音这么温柔,不要命啦。
第8章 初见 天枢阁。 自千辞那日从修罗道狼狈归来闭关后,众弟子便闭门锁阁,拒见外客。平日里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算卦看相,偶有闲暇便打着天枢阁的名号,下山摆摊赚些银钱。 众人没了阁主约束,日子倒是过得愈发快活。至于阁主的生死,似乎无人在意。 密阁内,千辞后背倚着冰棺,双目赤红,面色苍白,一阵剧烈咳嗽后吐出了今日第一口血。 面前人仍旧戴着玄铁面具,不声不响地自暗处虚无中走出,见千辞口吐鲜血孱弱至此,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我给了你十日时间。你带回我想要的东西了吗?” 千辞茫然地抬头看向他,因几日未曾合眼,原本澄澈的浅金眼曈已布满蛛网状的血丝,于幽暗处泛着蓝光,瞧着可怜又可怖。 他试探着张了张嘴,强行开口,声音嘶哑不已:“我,试过了。我做不到。我,我帮不了你。” 来人登时大怒,手中现出暗黑沉刀,又一次架在了千辞的脖颈上。稍一用力,锋利刀刃划破皮肉,殷红的血珠一点点自其间渗出。 来人目光阴鸷,手中刀却微微有些颤抖:“既给不了我答案,那你今日便葬身此处吧!” 千辞闭目不去理会他,呕出一口血后身体一颤,再睁眼时,周身气度蓦然冷了下来,从容道:“我虽无法告知阁下那变数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此事有关天命,更关乎凡界与鬼域安宁。 既如此,我天枢阁绝不会置之不理。“他话锋一转,抬眼看向来人,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受命于人,又是鬼域中人,不如告知你家主人同我天枢阁合作,共同将这变数抹杀,如何?” 来人闻言先是一怔,心中惊诧不已。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小子这会像是突然变了个人,眸色清明,举止从容自若。盯着人看时像是能一眼看穿他人潜藏于心底的隐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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