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经书不单是用笔誊,还要用心。”媆媆言之谆谆。 凉月敷衍地“嗯”了一声,便重新提腕。 及至二更末,凉月才誊下这本经书的最后一字。 凉月耸了耸肩,扭了扭脖子,愤愤不平地看了一眼早躺入床的媆媆,憋了口气吹灭烛火,带门而出。 一抬头,星汉西流,长夜未央。若非苍驳叮嘱在先,凉月早寻摸机会溜了出去,哪由得在这里叫人生生憋出病来。 托雀莘给苍驳稍去的两封信,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不过两三日,却已叫她思之成疾。 从前她总笑人痴,而今自己却成了痴心人。 那个如风似雾之人啊,当真是误人不浅,误人不浅。
第190章 铅雾已阑,曙烟初起,湖上淡霭渺茫,竹屋隐然其中,几声莺啼雀鸣,清清脆脆,自雾中传来,又融回雾里。 竹屋四周环水,无路可通,上屋之人需得踏水而行。 一片清幽之中,一道黑影倏地闪入雾里,带起轻微的水滴声琤琤而奏。 黑影踏上竹屋之时,苍驳正在屋里翻书,黑影叩门而入,躬身呈上一支尺来长的纸卷,道:“将军,此乃纨扇之画。” 苍驳将书阖上,接过纸卷,点了点头,小宗使立即抱拳退下。 苍驳正解着画卷上的细绳,北行挶炉而入。 北行将小火炉放在桌上,抬眼扫视一周,“公子,属下方才好像听见有人来了。” 苍驳取两方琉璃镇将卷曲的画纸平铺在桌上,指尖则在画纸上点了点,示意北行来看。 北行放好火炉,挪步凑来,一双清澈的眼瞳里倒映出一副八仙过海图。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北行脱舌便是这句上口民谚。 八仙之说,由来已久,累代流传中,难免出现多种版本,但其中最令人信服的八仙当属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八人。 无论诗词画本,或者民谚话文,多以此八仙为形。多地百姓还为八仙修庙宇,塑金身,日日花果供奉。而有的地方除了为八仙修庙建堂之外,还有一年一度的“八仙节”,并成为历代传统。 在关于八仙的诸多传说中,八位仙人各显神通,无舟渡海,最为人乐道。 八仙图在民间屡见不鲜,而沈匕扇子上的这幅,却有些与众不同。 这幅八仙图,不太规矩。 寻常的八仙过海图俱是八位仙人各持自身法宝,意气风发,腾涛行浪,容色好不快哉。 而沈匕的这幅八仙过海图里,八位仙人执的却是别人的法宝,身姿倒也飒爽,只是神色稍显怪异,并未有过海之时的踔厉畅快,反是眉锁眸沉,且目之所望无在同一处者,似乎各怀心思。 “好诡异的八仙图。”北行一眼便瞧出画中的不对劲,“作此画之人莫不是从未见过八仙过海图,只道听途说了几句,未加以细考,仅凭臆想便作,所以才成了这般稀奇古怪的模样?” “洞箫乃是韩湘子之法宝,作画之人却给了吕洞宾。”北行指向画中一处,“还有这,葫芦分明是铁拐李之物,而画里却给了何仙姑。”手指又移到另一处,语气带了讥讽:“纯阳剑乃是纯阳老祖吕洞宾之法宝,画上却出现在曹国舅手中。” 北行索性一眼看过,鄙夷之色渐重,“除了三岁幼齿,世上几人不晓张果老倒骑驴之说?这人倒好,笔一下,倒骑驴之人却无端变成蓝采和。这幅画,就没哪个是对上的。” 一面寸锦寸金的云锦纨扇上,所绣八仙过海图,舛讹百出,诡雅异俗,作画之人如此违世乖俗,究竟是别风淮雨,还是另有他意? 苍驳探究的目光一寸寸刮上八仙图,脑中迁思回虑,握杯之手若转经筒,来来回回,半瓯清醇滴滴入凉。 扇画中,过海八仙目及八方,毫无展现神通之快意,渡海之事于之,仿若有堕地府上刀山下火海之艰厄。八器易手,如此颠之倒之,八仙怎施神力?怎生安渡? 那么,究其种种,只有一个原因,作画之人,并不想八仙成功渡海。渡海之事,当是不得已而为。 这幅诡谲的八仙过海图是否在影射画者自身境遇,借此诉鸣? 是沈匕么? 还是……王许? 再端视一番,有一处似乎又与整幅画之妄风略有不同,便是执了纯阳剑的曹国舅。 曹国舅原是王贵之人,民间之传,其拜师纯阳老祖吕洞宾,法宝乃是云阳板,虽已得道成仙,但仍着尘世官服。 画者将吕洞宾的纯阳剑交予曹国舅,而惯使云阳板的曹国舅却将纯阳剑驾驭地很是得心应手,虽也苦眉,但比之另七仙,身姿中油然多了一份恣意。 单予曹国舅一份顺意,这又是何端? 曹国舅是王孙身份,而依苍驳所断,王许当是东渊国王室之人,二人同是高贵出身。 曹国舅一生富贵,却志不在此,但求修行问道。而王许,又是何因致其隐龙血凤髓,化身水中蛟龙,搅这一场惊天巨浪。 种种谜团,似烟墨投水,浊了一池冰清,亟待一双天手,探捞而去。 日离,月至,风起,星悬。 大理寺外,两道黑影,如飞鸦闪过。 门口守寺两人,端端立定,眼神精光犹噙,却已闭了觉识。 大理寺,共三层监牢,掘地而建,自上而下,依次为不良狱、三垢狱、无明狱,以区犯人罪行而监,等而下之。 进入无明狱,比受断头之刑还要残酷,其内囚徒,皆是十恶不赦之人,非死不得释放。 罪人马当,居官犯法,无恶不作,实乃罪大恶极,自当被秉公任直的大理寺卿关进第三层——无明狱。 无明狱设有监牢三十二间,列九宫八卦之状,于八卦之隙设单幅铁门八道,锁之以九鼎。 九鼎,是为锁名。 九鼎锁锻于离秋国名锁匠商参之手,专为无明狱而造,世间仅八把,尽数用于无明狱八道门之上,无钥不启。 坊间传闻,九鼎锁之名由来,是因其锁横之坚牢,可悬九鼎而不曲,此名便得。 八道门的钥匙,俱在大理寺卿沈匕手中。但,在此之前,九鼎锁的八把钥匙由三司分掌,大理寺、刑部各掌其三,御史台掌其二。 平日送饭只开钥匙掌管于大理寺卿手里的兑坤之门,只因从三垢狱下来便正对此门。 后来,沈匕升任大理寺卿之后,便提出八把钥匙均应由大理寺掌管,而他的理由则是,无明狱所关押,皆乃大奸大恶之人,八道门,当无序而开,以此来防贼心不死之人。 刑部尚书思觉在理,遂说服御使大夫,三司奏表,以陈此请。帝阅,赞妙,允之。 无明狱之森严,放眼当世,无出其右者。其难进难出,无须门皂值守,故而也专押重犯,目前仅五人拘于此内。 八把钥匙全在沈匕手中,每日须由大理寺少卿请钥,大理寺正从之,推丞经之,且须三职俱在,方得开启,着送饭之人入内。步骤相当繁琐,便是斩首之刑都无此阵仗。 无明狱之门,每日只隅中时分开启一次,两餐并送,过时再不动锁。 苍驳着小宗使从沈匕那里取来一把钥匙,趁夜携北行进入大理寺,而后轻车熟路来到无明狱中,自艮坎之门启锁而入。 两人俱是一身夜行黑衣,除簪去冠,面蒙黑巾。 阴暗狭道,潮墙之上,每隔一丈三尺之远,便置离地五尺油灯一盏,前左后右,次第错之。 四足步踩牢地,在三十二间牢房中一一目寻,用去一刻功夫,终于找出监人五间,标上暗记。 正值三更时分,五名监犯皆已拥衾入睡,其中一人,鼾声阵阵。 这五间相去甚远的牢房里,到底哪一间关着马当? 据王许夫人所说,王许睡觉时有个习惯,每日寝时,须就足衣而眠,履鞋必端置床前,且鞋尖定与床相背,如是数年,无一日更动。王夫人还说,王许寐时,无不良习性,故而便能断定有鼾声那间定然不是王许。 每间牢房俱是暗黑一片,北行随身带的火折子于这深牢之中,便似一点孤萤,照不出尺寸之地。 半明半暗中,苍驳伸出手来,北行立马将火折子交予他,自己则又掏出一支,对着闪有火星子的一端鼓气一吹,一簇指头大小的火苗倏地窜上。 苍驳手执火折子往其中一间探去,隐约能看到石床上有一隆起,其余地方再看不分明,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之声,看来仅以目耳委实难以分辨出里面所关是否马当。抑或是,王许。 熄了火折子,苍驳对北行点头示意,北行立马了然,转手在墙上重敲三下,紧接着抑扬顿挫地道:“以尊之喙,散吾之茫。以尊之爪,引吾之向。以尊之翼,助吾之航。以尊之眸,曜吾之乡。祈,天玄之尊,佑吾万世鼎昌。” 晦暗中,床上的隆起动了动,一道沧桑无力的声音响起:“何人在吟呐?” 北行看向苍驳,等他示意。 苍驳摇了摇头,不是他。 北行意会,遂道:“梦吟。”随即离去。 如此又试了两间,犹然不是,那便只剩下最后一间。 二人相视一眼,苍驳一闪而避,隐于暗处。 北行依样开口,曼念祝祷辞,“以尊之喙,散吾之茫。以尊之爪……” 第二句尚念出一半,便听里面抖抖索索分毫不差地打断接上:“引吾之向。以尊之翼,助吾之航。以尊之眸,曜吾之乡。祈,天玄之尊,佑吾万世鼎昌。”颤抖的声气里充满无尽的虔诚,毫无生涩之感,仿佛日日念诵,毋须加以思索,便能一字不差地如流而出。 此人,当是那占无疑。 北行面色一喜,随即平了心绪,不动声色地道:“王许,不,或许该唤你一声那占。” 话落,只听里面窸窸窣窣一阵,晦影里,隐见一人躬身趿鞋,而后理了理衣着,阔步迈来。 北行自壁上取下一盏油灯,拨了拨捻子,辉芒陡然一亮,将将照出身前之人形貌。 隐于暗处的苍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占,将他面上每一个微不可察的表情都一一捕捉,便是此人,翻卷一室风雨,操控一局江山。 只恨其胸怀不世之略,却偏择造难生患之路。如今被锁深阶,实属自食其果。 北行也将那占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霜胡雪发,额面沟渠丛生,已是半百之年,由于久不见阳,面容惨白,无一丝红润之色,唯精神尚算奕铄。岁月的斧凿与黑暗的磨折,也未能削减其身上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 那占笑了一笑,“小公子如何晓我名姓?又是如何晓我所在?”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你故意留下如许蛛丝马迹,不就是希望有人能解你名姓,知你所在吗?”北行说的甚是轻巧,仿佛找到他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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