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回身而望,但见小小的孩子头顶撑着一把与其身量极不相称的大伞,怀里也抱着一把同色素伞,迎着落雨,飞快地朝扶疏跑来。 小和尚不由分说地将怀里的伞塞给扶疏,“施主,你撑伞走。” 扶疏依言撑伞,罩在头顶,“多谢小师父。” 小和尚又竖掌作礼,“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客气。”口气颇有几分老成意味。 扶疏宛然,转身欲走,一只脚刚踏出半步,复又收回,正过身,看向小和尚,问道:“小师父,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那场大旱?” 小和尚飞快地点头,“记得,小僧那时才五岁,家里只剩下不到一碗的粮,难以糊口,爹娘便把小僧卖给了谢员外家,伺候小少爷。” 扶疏耐心地问:“那你后来又是如何来凌空寺的?” “谢员外家的小少爷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用树枝打我。有一回,不知谁惹到了他,他拿起笔筒就往我身上砸来,刚巧砸到我头上,我当场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丛里,我爬起来就往前走,走着走着便遇到了玄一方丈,是玄一方丈把我带回了寺里。”小孩虽不能如成人那般用精妙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喜乐哀愁,但也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小师父,那你知不知道凌空寺当年被砸之事?”扶疏一句句地将话引到她想要知道的事情上。 小和尚点点头,“嗯,小僧后来听师兄们讲起过,说玄一方丈当时头上流了很多很多血。” 扶疏头上的伞不由得向前倾斜了几分,“那后来呢?” 小和尚被扶疏挑起了兴头,滔滔不绝地道:“很多东西都毁了,师兄说,玄空师父最喜欢的那条鱼也不见了。那天还有一件怪事发生,小僧也是听谢员外府里的徐大娘讲的。她说,那天下了两场小雨,很小一片,都在田地里,非常怪异。怪雨落下的三天后,又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雨,田间地里到处都灌满了雨水,奉河也是。” “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雨?” “嗯,很大很大。” “那后来玄一方丈呢?” 小和尚认真地道:“玄一方丈后来就救了小僧回来。” 扶疏温和一笑,小和尚当时不在寺里,不知那日情形,即便后来从别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恐也不甚清楚。 罢了,知道得再清楚又能如何?玄一无法死而复生。圆寂一年,想必已再世为人。 凌空寺的玄一,终归还是成了前世云烟。 “雨大了,小师父且回寺里罢。” “阿弥陀佛,施主下回来可以找玄空方丈。” “多谢小师父,我知道了。” 行至山下凉亭时,扶疏合起伞,将之放在石桌上,雨水顺着伞尖一滴滴落到地上,水花四溅。 走出凉亭,迈入雨幕之下,扶疏站在泥泞中央,一路两端,她应当行往何方?天南地北,她又该何去何从? 扶疏仰起头,纵声问道:“道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九荒八极,你来为我指一个方向可好?我应当,去哪里找你?” 问到最后,扶疏的声音愈渐飘摇,一丝自叹自喃终化进漫天大雨里,悄无声息。 天地之间,冷风愔愔,雷雨竞声,无人相扰。
第91章 两个月后,扶疏漫无目的地来到一座春风初拂的小城,名曰古丘。 和以往一样,扶疏没有例外地去了所过之地的每一个寺庙,纵使她无比清楚,即便当真遇到再次转世的道川,也认不出来。她没有识魂辨魄的本领,每一次都只能等他长大,等他长出当年的半分神态。 一日,扶疏走到古丘城之缘的一个小县,临穹。问得临穹县有一座檀光寺,香火鼎盛,寺里师父约莫五十余人。 在去往檀光寺的路上,扶疏遇到一名同样也是去檀光寺的女子。 那女子背上绑着个用一块藏青粗布包裹、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背着婴孩一路伏地跪行,甚是缓慢。 婴孩面色淡灰,双眼紧闭,看样子似在酣睡。 照理说,这般大的小孩最是易哭,但女子背上的孩子却十分反常,任凭女子行再大的动作,也未能将其惹醒。 这一幕实在奇怪,扶疏不由自主地缓下步子,同那女子并行。 女子面色惨白,体力已近耗竭,却没有半分停下之意,执着得令人惊叹。 扶疏禁不住好奇,一问路人,方知缘由。 原来,女子背上的婴孩患有重病,多番求药未果,无计可施之下才打算最后一搏,遂行此法。 扶疏总算明白,难怪她一直觉得这孩子不大对劲,原来是这般道理。 一路行至檀光寺山下,眼看再坚持跪行五里,便能上长阶,然而,女子终是体力不支,一个头磕下去后,再也没能起来。 多巧,在女子倒下之处,扶疏也蓦地停住,檀光寺佛气极盛,远胜凌空寺,她也无法继续前行。 路人观之,无不潸然落泪,有跟着女子一路行来的三名白发老妪眼噙浊泪,朝着那段未竟之路猛地跪下。更有一名年过三旬的妇人,着手解开了女子背上的布裹。 不知为何,见此情状,扶疏忽然思及玄一。 若是玄一转世为人,想来也是这般大小,扶疏心尖上不由一软,一道清气自其微启的丹唇呼出,而后飘进小孩的鼻腔中。 她非神非医,力所能及之事也只有为这个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散去体内污浊之气。至于最终能否活下来,便全赖其自身造化,她再无能为力。 各人之命道,不可逆改。 三旬妇人将孩子绑在自己的背上,替孩子的母亲跪完了剩下的路。 而孩子在被妇人背进檀光寺后,便再没出来。 扶疏在寺外待了两日后,也未继续停留,转身离去。 而这对母子之事,在岁月的流转中,逐渐被扶疏淡忘。 孰料,十四年后,她又遇上了那个可怜孩子。而彼时,他已是檀光寺的一位落发僧人,法号清橼。 至于孩子能活下来是否与她当年那缕清气有关,扶疏无法断定。 造化弄人,却也总是出其不意。也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清橼竟便是扶疏心心念念寻索十六年的玄一,道川的第三世。 若当年她便知,也就不会走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命数总不由人。 扶疏遇到清橼真不知是冥冥注定还是机缘巧合,好像他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着她去遇见。 没有惊心动魄的开端,也没有跌宕起伏的过程,只是一个眸光偶然地交汇,便再次重逢。仿佛不管历经多少次生死,换多少个陌生的名字,她总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回首,却把青梅嗅。 人群中的匆匆擦肩,她便已想好以何种方式再用同一个模样去到他身旁,守他一世安好。哪怕他忘却前世,不记得红尘之中有一尾红顶白鱼,也不知这尾白鱼已经守候他两世之久。 檀光寺每七日会出来三名僧人,下山置办一次香烛,那一日,十六岁的清橼便在其中。 扶疏重遇清橼时,他正从一个香烛铺子里出来。于是,她借着问路之机,打听到他的法号及下一次下山的时间,为的就是以不漏半点破绽的法子进入檀光寺。 七日过去,扶疏提前等在清橼返回檀光寺的必经之路上,掐算着时间,见周遭无人时,忽地化回鱼身,曲在一个盛了浅浅一层水的破壶里,静听四周动静。 半盏茶功夫过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嬉嬉闹闹的说话声。 清橼终于来了。 扶疏好整以暇地等待声音靠近,一、二、三……默数完毕,猛地自壶里弹起,直当当地落在三个蓝色布衣的身前,又作势在地上弹摆数下,似垂死前的奋力挣扎。 “师兄,帮我拿着。” 扶疏看见清橼将包袱塞到旁边的和尚手里,蹲身将自己捧起,又重新放回仅有一层刚刚淹底的破坛里,转头对身后的和尚道:“师兄,我先行一步。此处方圆五里无水源,最近的人家也只有我们的庙子。此鱼再不得水恐将缺水而死,师兄后面慢来。” 年纪稍长的和尚连忙点头,“你快些去,莫迟了白白害一条性命。” “好。”清橼捧着破壶,拔腿就往凌空寺跑,满头大汗也无暇顾及。 扶疏自破壶的洞口看到因清橼母亲而植下的五里青廊,当年她便是在此处与他短暂相逢,又错身而过。 早已淡忘之事像是墙上枯萎的藤蔓,忽逢一场甘霖后,开始缓缓发出新叶。 扶疏终于又被道川捧在掌中,不知何时定下的宿命,历经两世轮转,三次别离,再次画下一个圆。 檀光寺比之凌空寺,足足大上一倍,或许今世的清橼亦会如前世的玄一那般,偶尔路过一次才记得来看她一眼。不过,仅是如此,扶疏已觉心满意足。 当一人将心暗许明月后,可怕的不是明月对其视而不见,而是那人穷极一生,直至为此白了青丝,却在这浩浩天地里找不到半点明月的光芒,甚至连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明月的只言片语,都成了痴心妄想。 在得到方丈的同意后,清橼将扶疏安置在寮房旁的石缸里。 而与玄一不同的是,清橼每日都会亲自照料扶疏,且一照料便是二十年。 直到有一日,清橼外出归回,来到石缸前,扶疏清楚地看到他肩头缠绕着一根散发着阴毒妖气的冰蚕丝。 扶疏当场怒不可揭,心里暗暗痛斥,挽丝娘这回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清橼的身上。 二十年的安稳,竟就此打破。今冬最后一场雪融化后,清橼一旦离开檀光寺,走出五里青廊,天涯海角,挽丝娘都会找上他。 眼见最后一场雪飘飘落下,扶疏急的团团转,却奈何无法离寺,又不敢像上一世那般再硬来一次,倘若她因此大伤,又有谁能救得清橼? 只要一想到清橼被挽丝娘缠上,扶疏就不由得一阵发寒,唯有祈祷清橼不要出寺。 自冰蚕丝出现在清橼身上后,扶疏几乎日日夜不能寐,只要一会儿没见着清橼,便如坐针毡,恨不得插翅飞出石缸,看看清橼是否还稳稳当当地待在寺里,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融雪之后强行出寺,拼死一搏。 未尝想,祈愿会那日,事情竟出现了扶疏从不敢奢求的转机,檀光寺里突然来了一位有灵之人。
第92章 不消说,那个所谓的“有灵之人”,正是鄙甲。 扶疏所求之事,比沧水仙子与姜赤缇都棘手得多。 挽丝娘,我也略有耳闻,实在不是我这种连白蚁精都打不过的小妖能收拾得了。 倒不是说挽丝娘的修为有多么厉害,他们一族靠的不是日积月累的修为,而是“调和阴阳”。 挽丝,类樗蚕而体莹,食以冰蚕之丝,丝尽则食蚕之躯,雪为其被,冰作其褥,蛰三季而伏,冬出春没,萍踪难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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