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庭院里,一层羽雪薄若轻纱。自大门口枝出的青石路,蔓至连绵不断的曲廊之下,雪白的鹅卵石陈铺满院,多间房舍沿墙而建。 廊檐下,每两丈之隔,便有一个古朴的银风铃,风一拂过,即发出“叮叮铃铃”的清脆声响,犹如在奏一支永不停歇的妙曲。 整个宅院无亭台水榭,亦无丹楹刻桷,唯院子中央有一方由一整块淡云石精雕细琢而成的月桌。 桌旁唯置一只同为淡云石雕成的圆凳,桌上放有一个墨玉棋盘,上搁黑白数子。 一场步步为营的角逐,一招运筹演谋的巧伎,通通在这一方棋盘间淋漓展现。 一子定输赢,一子逆乾坤,不过于执棋之人一心一念之间而已。举棋,落子,仅此而已。 凉月在这一盘未下完的棋局前驻足,静观此盘。 一粒粒静止的黑白玉子间饱含了多少个高明的计谋,又掩盖了多少个一招制敌的陷阱,暗藏了多少个精妙的机关,布下了多少个难解的活局。 孰胜孰负,皆无绝对。进可攻,退可守。是步步紧逼,还是以退为进。是取,还是舍,皆取决于落子的那只手而已。 这一盘暗涌风云的棋局看得凉月频频蹙眉,良久,幽幽叹道:“这盘棋,太乱,太乱,这对弈之人当真默契得很,都想至对方于死地,却又招招为对方留下一条后路。这盘棋早该下完,眼下这个局面,不管是黑子还是白子,谁先走一步,谁便赢了。”话一落,不由分说地从棋盅里拈出一颗白子,落在星上,擅自替这盘未完之局定出胜负。 同在一旁观棋的太微无奈摇头,“凉月,你又擅自做主了。” 凉月却振振有词地道:“本非一局和棋,总归要决出胜败。他们做不出决定,我便帮他们一把咯。” 太微不由得戏谑道:“倒还做了件好事?” 凉月一本正经地摆摆手,“算不得,算不得,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场依违两可的较量,胜负已出,凉月又将注意力从棋盘转回宅院上,她环视一圈,目光定在院子尽头一扇虚掩的原色木门上,指着那扇门,低声道:“太微,走,我们去那里面看看。” “嗯。”太微摇步相随。 凉月推木门的动作虽已极尽柔缓,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她当先探入脑袋,往里一瞧,只见木门后又是另一番天地。 当先入眼的是一湾薄雾缭绕的水泉,萦面的是熏熏暖风,泉边放有一盆娇花早谢的荼蘼秃枝,铺地的仍是雪白鹅卵石。 突如其来的收获让凉月欣喜不已,索性一把将半扇木门囫囵推开,一壁步入,一壁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太微随后踏入,恍然道:“温泉原来在这里。” “难怪找了这许久,居然藏得这么深。”说话间,凉月已迈至温泉边上坐下,探身伸手,入水一捞,抓出一把细细白沙,不由面露欣慰,跟着小心翼翼地自怀里掏出白蛋,缓缓放进暖水之中。 温泉约莫有半人来深,凉月在将白蛋稳稳放到底后,才收回手,袖子虽已挽至肩头,却仍沾湿大半,她倒浑不在意,湿湿暖暖的清雾熏上鸦睫,整个人都渐渐放松起来。 太微于她身旁款款坐下,“孵化夙师子卵需要七日。” 凉月悠悠偏头,看向太微,在温泉的作用下,忽觉通体舒泰,与此同时,一个强烈的想法霍地窜入脑中,凉月立即宣之于口:“太微,我们留下来罢。” 在以往,移居之处多是凉月择定,太微惯常依之。而眼下,太微却对凉月突然提出的想法略觉讶异,不可思议地道:“凉月,你昔时最不喜荒山野岭之地,更倾向波委云集之处。而此地荒烟野蔓,鸡犬不闻,今回这是为何?一时兴起么?” 凉月洒然笑道:“万里晴空看得多了,偶尔也想看看濛濛烟雨。” 对于凉月的决定,太微从不反对,即便眼下一反常态,也犹然顺依其意。 凉月说想看濛濛烟雨,太微便微笑应下:“如此,那便看濛濛烟雨。”
第115章 一夜寒雪随着月落西窗、熹上东墙而消散如烟,雪白的鹅卵石上,寒气粼粼,莹莹的墙角边,两颗新芽冒出石缝。 廊檐下的古朴风铃,夜以继日地奏着单调悦耳的曲子,盈天的异香携着孤冷的气息沁入每一滴水珠,紧闭的十扇原色木门上留下一道不可捉摸的长长斜影。 “吱呀~”东角两间紧邻的房门一前一后缓缓打开,分别走出一男一女。 二人看上去均约莫三十来岁,互相对视一眼后,便并步而行。 男的着一身灰色袍茧,腰间银带环束,其眉阔如刀,虎眼骁猛,身形魁岸,步伐沉稳有力,一看便知是多年习武之人。 女的衣着亦不繁绣,但料子却非凡品,脑后青丝半散,简单的发髻上唯别一支古朴的梨木簪,淡眉似月,英气勃发,无半分娇妇之态,举手投足皆飒爽磊落,大有执鞭便能飞身上马驰骋疆场之爽利。 二人并行至一间闭门的房外,女的当先推门而入,房内灶台横置,长桌上蔬果井然,是一间庖厨。 凉月初换居所时都要习惯上好一阵子,是以,在此处落居的第一晚,天边月亮尚挂时,便已转醒,断断续续地睡了有两个时辰。 再一看旁边,太微常比她适应得快,昨夜选好位置后,没多久便沉沉睡去,浑不似她这般矫情。 在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凉月已将宅院前后打量了个遍。 这座深藏于香木林中的宅子,简素却不失雅致,门匾上“莫空催”三字,虚虚玄玄,其意甚深,苍劲的笔力间却透着一股无奈。而一局该完却未完的棋局更让凉月对宅子主人的好奇心倍增,直觉告诉她,此宅之主,应当是一道千帆过尽的暮光。 最先出来的男女,在进入庖厨后,便一直在里面忙活。 古怪的是,二人从打开房门到进入庖厨的期间,未有过一句交谈,连眼神的交流都少之又少,似乎彼此之间对默然相处早就习以为常,久而久之更是形成一种默契,无须任何言语,也能配合得当。 凉月心里不禁发问:这二位便是此宅之主么?转念一想,却不应当。与她先前猜想,大相径庭。 正想着,太微优雅地摇了摇纤纤细枝,悠然转醒。 这么些年,太微对凉月的习性是一清二楚。每每移居初时,她必然眠浅,因而会四处打量新居,更且不厌其烦地揣度与之同居一处屋檐下的每一个人。 正如此刻,太微甫一睁眼,便瞧见凉月正扭着身子,四下查看,遂而轻轻出声,挑开话题:“可有发现什么?” 话端一起,凉月立即兴致勃勃地跟太微分析起自己通过仔细观察所得出的猜测:“经过我约莫一个时辰的洞察,我敢肯定,这座宅子的主人必是一位年华垂暮、道骨仙风之人。更且,很有可能,此人还生自朱门绣户。” 太微问道:“因何得知?” 凉月立马就此论断展开头头是道的分析:“首先,能择此清净之所避世而居,定然已看尽世态万千,历经数载风霜,你见过几个小子后生能有此心境?其次,综观宅院布设,简素至极,但一应所用之物,却半点不肯将就。便拿茶云石砌墙来说,岂是寻常人家之行径,由此可见,这宅院主人必非凡夫,说不定还曾服蹬衣、缨皂靴。只是,最后不知因何,选择遁身远迹。最后,为何说他或许有道骨仙风之气,也正因一个‘简’字。就算选择避世,也大可在此建一座琼楼玉宇,用尽碧瓦朱甍,而非白石铺地。唯有看尽浮华,才能得此淡泊之志。” 如此推度倒也并非空穴来风,都是凉月根据自己多年来的所见所闻最终得出的判断。 “听起来似乎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太微思嚼之下亦然赞同。 凉月得意洋洋地道:“准定没错,咱们不妨拭目以待。” 太微又仔细一想,似有一理不通,遂而道:“也不尽然,若此人当真心性淡泊,那又何必大费周章,用百不获一的浓云石砌墙?这与淡泊岂非自相矛盾?” “有何不可?淡薄不代表放弃对生活的追求,兴许此人对茶云石有着独特的钟爱也未可知。”凉月有一天赋之能,即,能为自己话中的每一个破绽都找到一个无懈可击之理,即便生拉硬扯,也能被她说得煞有其事。 “遥记上一回,在挂了几幅字画的小院里,你也猜测,那人是以写字为生之人,可实际却是以耕种为生的农人。由此可知,目之所见,并非全也。”在道理上,太微诚然说不过她,只好举例以证。 凉月虽惯常歪理一堆,但对于自己所犯差错,却从不加以掩饰,是以,太微这般一遥记,她便大方承认:“那回的确是我误判,正所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我如今已不会盲目下定论,只不过,此间种种迹象,让我在意识中为此人作了一幅如我所断的简画,即便当真猜错,那也只能说明我以习识人的功力还欠缺火候,诚然也无伤大雅。” 太微不再纠结于院子主人是否真如凉月所说那般,此事于己而言,并不重要。 二人虽有逾千年的修为,但因本相属木,所以无法同大多数修为相等的精怪那般任意行走于烟火之中。 她们无法长时间离开土壤,便如鱼妖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她们需要大地之灵的灌溉,鱼妖则需水的滋润,皆属各自生命之源,不可或缺。 只是,凉月性子较活,耐不住长居一处,所以,在二人几番商议后,最终决定每五十年换一处居地,而落根之处,任凭凉月择选。 每一株开了灵智的草木皆有玄根,玄根是草木之基,等同于人的心脉。如无特殊情况,草木皆不会轻易显露玄根,便如同无人会划开自己的皮肉,随便暴露心脉。 凉月是七篁竹,根可随意延长,即便身处沙漠,也能生长。而太微不同,其根无法毫无限度地延长,因而,即便换居所,也不会去贫水之地。 又之凉月喜欢热闹,所以惯常选择在人的府院中落地生根。 这些年来,她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了解人的心性,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人一样生活而不露出一点破绽。 人间世,诸情诸物,皆受其喜,酸甜苦辣,皆欲一一尝遍,七情六欲,皆欲逐一体会。 人都说,草木无情亦无心。她们想知,何为情,何为有心。一千多年,二妖纯然已将此事当成一门学问在探究。 思及过往,太微不免怅然一叹:“人,当属世上最难以捉摸的生灵,要想猜准摸透其心思,可谓难比登天。” “太微,纯然不必气馁,我们还有一大把光景可供虚度。”凉月总是以乐观的心态对待每一堵南墙,若叫她认准一件事,必定想尽千方百计去追寻,追求一个结果,一个答案,就拿每回猜府院主人心性这件事来说,猜准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她仍然对此坚持不懈,且已然将其当成一件必做之事,无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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