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简宁公主提笔蘸墨,又掀开一页经书,往宣纸上落浅墨,“我打小便喜欢焚香气味,听得佛经声只觉心内安宁平静,誊抄佛经并非只为孝敬太后,我是真的喜欢佛家物什。” 杏初拿香铲清了香灰,又添了新香篆进去,“即便再喜欢,公主殿下亦该歇歇了,奴婢听闻皇上欲将公主许配尚书令的段二郎君。段二郎才貌无双,不知是皇城多少闺眷的梦中情郎,杏初觉得公主与段家二郎乃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简宁公主搁下手中玉笔,起身走出佛堂,朝惠安太后寝宫赶去。 给太后揉捏了一会肩胛,念了几段佛经,又撒了几句娇。 翌日,皇帝再不提将她许配给段二郎君之事。 举荷公主正与简宁公主于燕子湖边的春亭,赏景吃茶,段二郎君一撩绸袍,迈步上了春亭石阶,拱手向两位公主问好,又朝简宁公主瞥去,“敢问公主,究竟不喜在下哪一点,为何屡次拒在下的求婚。” 简宁公主清雅一笑,摇着细绢纨扇,“段二郎君丰神俊朗,才貌不凡,本殿瞧不出有哪里不好。只是,本殿佛经读多了,焚香里又浸了这些许年头,心内平静不起风月之心,已不再想婚嫁一事,望段郎君能觅得良缘。” 段郎君微微蹙了剑眉,拱手道:“既是这般,在下再多等公主几年不迟。” 言罢,一脸傲色走出春亭。 举荷公主脸色寡淡,再望不见段家二郎的身影,方转回头,纤纤玉指端起茶盏,细声探问,“姐姐已二十有四,韶华将逝,父皇为你说的婚事,你全数推去,当真不想嫁人了。” 简宁望着宫檐一角展翅飞扬的一尾纸鹞,幽幽叹声气,“可能,我的心被佛带走了吧。” 那一年,她十六岁,为祝太后伞寿,专门去了东海的珊瑚岛,取一株赤凤珊瑚。 返归途中,遭遇巡海夜叉,好在被佛子救下。 那和尚的眉眼,至今清晰留在脑海心底,闭上眼,似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旃檀香。 她说不出由来,自她见对方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那是一段如诗的少女情怀,是个不能触及的梦。 睁开眼睛,梦即破。 她抑制心底的那个秘密,不可说。 说出来,是亵渎。 便守着那个秘密,终生伴青灯古佛也好。 每月初一十五,简宁公主照例去宫外的白宁寺进香,她与这间皇家寺庙的僧侣熟识,汇源方丈专为公主劈了间偏殿,供公主歇息。 有时,简宁会随太后于白宁寺小住几日,太后近来身子欠佳,便留予深宫静养,简宁往寺庙祈福的次数多了起来。 因是皇家寺庙,外围有武僧甚至皇卫守着,极安全,简宁公主常一人往寺庙各山头溜达散心,有时赏景,有时只是想一个人随意走走,僧侣见了,施个佛礼便罢,嫌少有人上前打搅她。 小殿下站至山峰一块巨石,眺望后山风景,那里密树参天,云岚飘杳,彩雀成群掠过。 遥遥看去,似有炊烟升起,简宁好奇,便向后山行去。 白宁寺倚深山而筑,后山乃禁地,由铁栏为界,听庙里僧侣道后山常有野兽出没,极不安全。 飞身翻阅铁丝围栏,简宁顺着满是荒草的山径,朝炊烟处行去。 确实见到深山溪木前,搭着一间寮房,炊烟自烟筒缓缓升着,有米香打简陋木窗内散溢出来。 谁会在有野兽出没的后山建僧寮,两扇木门氅着,内里无人,可瞧见里头设有简单家具,墙角堆积薪柴,案上搁着蔬菜,可见是有人在此长住。 可她从未听庙里僧侣说后山有住人。 简宁正纳闷,一声低沉咆哮声,自身后传来,她心内一紧,抬手自腰侧抽出一柄短刀。 丈远处,淙淙流淌的一弯小溪前,一头黑熊正呲牙盯着她瞧。 短刀出窍,黑熊朝寮房前的姑娘扑来,简宁眯眸,踩着石阶一跃而起,对准黑熊心脏插去。 匕仞还未插上黑熊胸膛,黑熊一歪,訇然倒地。 简宁便瞧见一身青黛僧衣的俊和尚,逆着阳光,站在几步距离处。 一如记忆中的眉眼,肌肤如玉,气韵脱俗,手中捻一串泛着幽光的佛珠。 简宁公主激动的红了眼眶,几步上前,停至对方抵足距离,“净情……是你。” 净情唇角勾一抹笑,眉宇间的庄重散逸,语调竟含几缕戏谑,“这不是当初那个欲招贫僧做驸马的小殿下么。”
第93章 半卷经【11】 简宁公主躺在金丝楠木榻上,睡不着。 悄悄掀开帷幔,杏初趴至榻前小铺已睡熟,半支的窗外漏进三寸月光,透过素绢屏风,往墙上投过几支玉兰花枝。 风过,花影摇曳,能闻得清浅花香。 简宁公主的心,便如那摇曳不休的花影一般,于这无人知晓的寂夜里狂欢。 净情和尚说,他蛰伏白宁寺后山,是为盗取半卷经书。 简宁十分不解,凭净情一身本事,完全可向寺院求取经书,满院僧侣势必将他当上佛看待,她可曾亲眼见过他以高深佛法,降服夜叉王。 别说白宁寺,便是整个承虞国高僧联手,亦做不到。 可净情说那半卷经与众不同,求取不得,只得盗。 但以对方身手,武僧皇卫几乎是木头摆设,入寺庙藏书阁盗取一本佛经,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又往后山搭建个随时有可能被发现的寮房,可净情说时候未到。 偷盗还得挑时候,简宁更疑惑了。 净情说要她替他保密,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他往白宁寺后山一隅落了脚。 并应她三件事,以做答谢。 简宁公主才不在意白宁寺会不会少一册半卷经书,当即开心地答应,并求了第一件事。 明日她还要到后山来看他。 简宁公主一宿未阖眼,她是真的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救她的和尚了。 月牙悄悄自宫檐隐去,天色由黛蓝渐变蟹壳青,再至晨曦初洒,照的宫内地砖一片姜黄。 简宁早早梳妆罢,因一宿没睡,气色欠佳,特意往颊侧涂了层胭脂。 杏初哈睡连天,给公主拢发挽髻,“公主不是昨日才去白宁寺进香么,怎的今日还要去。” “去的勤,表示心诚呀。”简宁公主对着铜镜内的人影笑道。 杏初随她一道入寺,被她打发到佛堂抄经,简宁则一人溜达去了后山。 净情往寮房前,支开个窑炉,正捏着竹勺煮糯米粥,旁侧的案板上搁着新切的青菜蒜苗。 听到脚步声,净情捏着勺柄,直起身笑笑,“来得比贫僧想象中还要早,公主早膳还未吃吧。” 简宁公主脚步轻快,朝前迈几步,盯着锅里泛着糯香的清粥,“你怎么知道。” “因为公主想早点见到贫僧。”净情说着,将糯米粥盛至瓷碗,又去炒菜。 被猜中心思的简宁公主耳根一红,只静静站至一角,瞧对方炒了两道素菜。 粥米素菜摆上石案,净情取了一双木箸,递予简宁,“小公主莫要嫌弃贫僧做的简陋,贫僧只会这些。” “怎么会,能吃到高僧亲手做的菜是我的荣幸。”简宁接过木箸,夹了口蒜苗炒青菜,嚼了几口不由得点头称赞,“简单素菜竟做的这般好吃,净情师父是被念佛耽误的厨子呀。” “喜欢,便多吃些。”净情端起竹筷,主动给人夹了一箸鸡蛋炒丝瓜。 简宁公主脸颊酡红,稍稍垂首,往嘴里扒拉糯米粥。 待他将瓷碟内,净情给她夹的菜吃完,方才发觉对方竟一口未吃,甚至石桌上不见多余的筷勺。 “高僧为何不吃。” “贫僧无甚食欲,这些是特意为公主做的。” 简宁脸更红了,有些受宠若惊。 净情坐在公主对面,静静待公主吃完,这才道:“公主还有何愿望。” 简宁公主拧了秀眉,“我第二个愿望是……” “公主慎重些。”净情提点道:“贫僧许你三个愿望,第一个已被你浪费掉,公主可仔细想想有何夙愿,甚至旁人不能帮公主完成的,贫僧愿意代劳。” “什么都可以么?”简宁公主确认。 净情颔首笑笑,“只要不是让贫僧做你驸马就好。” 简宁公主羞赧一笑,“那时我年岁尚幼,唐突了高僧,高僧就莫要拿旧事取笑我。” 她想了想,“我想让高僧陪我逛街看戏吃东西逛花灯,可惜你是和尚,我们走到一起,实在惹人非议。要不……” 简宁公主眼珠转了转,“要不我扮作男装。” 净情提议,“最好黏上两撮胡子。” — 换了男装的简宁公主,牵着一匹枣红骏马,同净情慢悠悠走在巷尾街头。 因暂时未定目的地,两人便慢慢踱着小步,胭脂铺前有只花狸猫趴着捋毛,对街卖包子的大娘眯着眼,似没睡醒的模样,连头顶的太阳都懒洋洋的。 简宁择了街上行人并不多的西平坊,有几个老妇正于门前的水渠洗菜,再行几步,坊墙内探出一株开得鲜妍的海棠花。 简宁朝那树压枝海棠多瞅了两眼,净情开口道:“你喜欢那花,贫僧帮你取一支来。” 负手飞身,上了坊墙,轻巧地折了一束开得最盛的海棠枝,递到对方身前。 简宁接过时,净情顺手撷了一朵海棠花,往对方鬓角一插,“贫僧觉得,海棠花衬得公主极美。” 他忆起自东海见她的第一眼,面对魁梧狰狞的巡海夜叉,她竟无一丝怯弱,抽出桃剑便刺上去,毫无养至深宫公主的娇弱病。 对他皮相生了心思,便直言问他想没想过还俗,要不要做他的驸马。 言语间虽带着小女儿的娇羞,更多的是坦率与真诚。 深宫养出的,要么是娇弱到经不起风雨的花,要么是满身厉刺的花,像她那般既不娇弱且无刺的花,倒是稀奇。 就如这春日压枝的海棠一般,不吝啬绽放自己的美,想开便热烈的开,既鲜妍又纯粹。 简宁公主怀中捧着的海棠枝险些掉了,怔怔望着被阳光照得仿若羊脂玉的俊颜,她羞涩地垂下头,紧牵着马缰绳朝前走。 身为嫡公主的她,得了不少皇家特权,平日除了誊抄佛经,便是出宫于各大坊街溜达一圈,有好吃好玩的亦多瞧上几眼。 简宁带净情漫步两条街巷,进了一家专卖素食的斋堂。 婆娑斋的素菜颇有名气,她曾带着太后尝过几次,很合她的口。 简宁点了满桌素菜,小厮放了最后一道浇汁莱菔,疑惑道:“小郎君点了这么多,可吃的完。” “因是我第一次请人吃饭,不能寒酸了。”简宁朝身侧的净情露齿一笑。175看书 另一小厮端了热茶果浆上来,两名小厮便一道退出雅间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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