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子止住哭声,饮了两盏茶后,又开始抽泣。 苗一霸名声在外,她担心若娶回来,婆媳一言不合,恶霸媳妇打折她的腿。 温禾同邻家云二郎,学了一年剑术后,迎来她的及笄之礼。 及笄礼后,两家行纳采用雁之礼。 云二郎拎着方打的大雁,跨入赖府的门,温禾正挥着他送的桃树剑,于红枣缀枝的树下,温习剑术。 云二郎拿云袖揩去对方额心眉梢的汗珠,“怎对剑术这般痴迷。” 温禾一副沉思模样,“每次练剑时,我会有种熟悉之感,好似上辈子你就教我练过剑术。这种熟悉的感觉一起,我便会觉得有一种更为熟悉的感觉待我靠近,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揩拭汗渍的手,一顿,“怕你是胡思乱想了。” 这晚,温禾想吃炸田鸡,又爬上墙头,邀了邻家二郎去溪田边抓田鸡。 两人说笑打闹着,很快抓满一篓,见天色尚早,便坐在溪畔听叮咚水流声。 温禾扯了扯云汲脏污的袖子,“听你父亲说,你一向嗜洁,竟肯陪我来污泥地捉野味,你不嫌脏么。” “怎会,只要你开心,我怎样都好。” 温禾微微垂首,“你为何待我这么好,整个凤凰镇的姑娘都喜欢你,就连胆怯的簌簌一提到你,也会脸红心跳,你为何选中我。” “想必你听说了,我是赖爹捡回的孤儿,不知父母是何人,只襁褓上绣着我的名字,镇里人都说我配不上你。” 云汲牵起搭在溪畔,那只沾了污泥的小手,“我心里眼里唯有你,看不见旁人,更不在意旁人的话。我心悦你,没有缘由,是打骨子里的欢喜。” 六礼已过,只待下月吉时,一对新人拜天地。 温禾已辞学,整日在家被赖爹逼着学绣花,她何曾做过女子的细致活,不到一盏茶,扎破了好几回指头。 又一针脚用力过猛,扎破指腹,温禾吸掉指头上冒出的血珠,倏然脑中闪过一道影子。 某人抓着她的腕子,唇角含笑,俯身,一双红唇贴上她渗血的伤口…… 膝上的鸳鸯盖头滑地。 夜里,温禾又梦见他。 他总是那副桀骜的样子,眉眼生戾,唇角勾着一抹邪魅笑意,他一声声唤她:蒜苗蒜苗蒜苗…… 温禾猛地醒来,发现榻边坐着一道高大身影,借着半扇轩窗透来的明澈月光,她看清正是梦中的那张脸。 浓艳俊美到无法形容的一张脸,一头垂至肩头的卷发,勾勒几分狂傲不羁,他眸光深深盯着榻上之人,“蒜苗,你怎能忘了我,怎么可以忘了我……” 温禾心头莫名一堵,手指情不自禁去触对方的脸,即将触上那蛊惑人心的肌骨,眼前之人化作无数碎光消失。 温禾的心脏,蓦地一痛,似是被雷劈过般难受。 她捂着心口醒来,大口大口喘气,榻侧并无人,窗外的月光倒是如梦中一般。 澄如镜,凉如雪。 温禾攥紧心口襟衫,为何只要想到那个人,她的心就痛。 很痛的那种痛。 簌簌约了温禾去镇上老字号绸缎铺子,挑新上的几款衣料,簌簌抖着一款水仙暗纹的料子,问她好不好看时,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温姑娘。” 温禾回身,见是一位鸦青淡衫的清隽公子,那俏公子瞅见她正脸,露齿一笑,“我瞧着像是温姑娘,不料果真是你,你怎会来凤凰镇。” 温禾满目疑惑,“你是?” “我是木七啊,温姑娘竟忘了我。” 温禾打发了簌簌,与木七去了临近的一家茶肆。 “你说我是救了你妻子的恩人。”温禾诧异道。 木七重新打量对方,“你竟是凡人,难不成是我认错了人。不对……” 木七摇首否认,“你虽是凡体,但身上的水仙香氛未变,我是识得的。” 温禾同木七走出茶肆时,天已擦黑。 外头的濛濛细雨,打湿青石板小巷,润了暗角青苔,檐下灯笼亮着,细细炊雾打铺子窗口飘出,团出烟火人间。 木七撑着竹伞与人作别,“我不知你为何失了记忆,投生人界,我恰好路过与你说起往事,不知是否坏了你的事。” 温禾仍沉浸木七与她讲叙的那个故事里,她借由赫连断之力,修复了木七心上人的魂魄,木七随心上人来到人间,此行是为了给心上人买爱吃的袁记烧饼。 温禾撑伞,顺着幽深小巷往家里赶,迈了几步,回首,问仍停在青石板路旁,望着她背影发怔的木七,“你可记得,你口中的赫连断,他是怎么称呼我的。” 雨打竹伞的清澈滴答声中,木七回道:“蒜苗,他喊你蒜苗。” — 温禾躲在闺房,一整日不出,任由赖空空小黄如何敲门,直至云家二郎温润的声音响在门外,温禾方拉开房门。 云家二郎便瞧见窗下案台上,那副墨迹未干的画。 含着潮润气息的风,自轩窗吹来,画纸边角沙沙作响,温禾拿酸木枝镇纸,将画纸压平,又轻轻吹干上头的潮气。 她细细抚摸画中人的眉眼,“云哥哥,我不想瞒你。这是我梦中人,我猜他是我前世恋人。” 云二郎目不转睛,盯着画中人,袖下指骨蜷曲,面上却一派平静,只道:“禾妹妹又再胡思乱想了。” 那道霁青色身影,默默退出房门,温禾喊住他,“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他,我虽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喜欢,还有……我也深深喜欢着他。” “所以……云哥哥……我们的婚事……” 云二郎头亦未回,只温声道:“七日后,我会来迎亲,你好生休息。” 七日后,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鞭炮唢呐鼓声从隔壁响到隔壁。 云家二郎的花轿入赖府,身带大红绸花的新郎再一众欢喜道贺声中,跨过火盆,去迎闺房中的新娘子。 簌簌一双巧手将新娘子装扮得尤胜九天仙女,见俊朗的新郎官进屋来,乖觉地退出门去。 云二郎见对方一身喜服装缀,衬得一张小脸娇妍欲滴,他本以为她不会轻易穿上喜服,眼前一切,似比臆想中顺利。 他轻步挨近新娘,心中的那句,禾妹妹我背你上喜轿还未宣之于口。 只听喜榻上的新娘喃喃道:“他还没来。” “谁?”新郎顿步,蹙了好看的眉峰,“谁还没来。” 新娘眸光透过窗外热闹的人群,望向云深处,“我都要成婚了,我等的人还没来。” 云二郎指尖发凉,原来她这一身喜服并非为他装。 他俯下身子,蹲在新娘身侧,“来接你的人,是我,你莫要再做什么痴梦。” “或许,我可以再等等。”温禾眸光自窗外远天游回,落到新郎略显失魂的眉眼上,“云哥哥对不起,我心里有个人,我不能嫁你。” 云二郎起身,“你怎知,他会来寻你。” “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她会来寻我的。” 温禾笃定道:“既然前世我们如此相爱,定约定了来生,我还记得他,他一定像我一样,记着刻在心上的恋人,他一定会寻到我的。” 与外面的喧嚣吵闹成鲜明对比,房内空气静到极致,许久,云二郎道:“若他始终不来又如何。” “他一日不来,我便等他一日。一生不来,我便等他到下一世。” “好。”云二郎盯着新娘子的脸,“你既等他,我便等你。等你一日或是一辈子,亦无妨。待你等倦了,累了,记得云哥哥再等你。” — 凤凰镇的人皆道,赖家云家的府邸,风水不好,一对新人不知冲撞了什么煞气,成婚当日,双双走火入魔。 新郎迎花轿进门,新娘说不嫁就不嫁。 新郎更是中邪得厉害,完全不在意对方喜日拒婚重重打他脸面,竟死心塌地等着未婚妻回头。 云家老俩犟不小儿子,赖府的员外,更是打不了女儿的主意。 邻里一对新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继续做邻居。 自温禾成婚之日,放了新娘鸽子后,性子倒有所收敛。 虽仍是整日嘻嘻哈哈上树摘枣下水摸鱼,完全未有女儿家的淑容,好歹不再整日去外头闯祸打架。 她多半时间,宅在赖府的前后院练剑,作画,烤几串肉。 有时烤好了肉串,冲墙头一侧喊一声云哥哥肉好了。 云二郎即便吃饱了,亦会串门再吃一顿。 温禾将一串方烤好的肉串往嘴里塞,不慎烫了嘴,嗷嗷直叫。 云二郎赶忙递上冰水,又拿湿帕子浸着对方烫红的唇角。 赖空空小黄扒着窗沿,看得一脸惊奇。 既然关系这般好,何不凑一起过日子,这两人每日要见上几面,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如亲似友,又似一对恩爱夫妻,只差睡一个炕头。 随着年齿增长,温禾的梦越发少了,于是除了每日画一画梦中人,她开始记手札。 手札一摞接一摞,已装满两箱箧。 她在手札中写道: 我梦见我们坐在一张錾刻螣蛇的御椅上,我手把手教他画美人…… 我梦见有身披金银甲胄的兵将前来捉我,他一手拧下一个兵将的头颅,残忍的将我护下…… 我梦见我被困在满是骷髅的古堡里,他一刀劈碎欺负我的老头,将身上的袍子给我披上…… 我梦见他背着我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很暖很宽,雪脚印踩得很长很长…… 我梦见她不许我睡觉,逼我背诵生涩咒术,一遍遍敲我的头,我当时很想掐死他…… 我梦见我们身着赤红喜服,对连理枝跪拜结为夫妻…… 我梦见他在满是寺庙古刹的街头为我买甜饼…… 我梦见骤然间天塌地陷的岛屿,我被他拢入怀中,挡去那些纷纷坠落的石砾树枝…… 我梦见雪柳树下他的吻,他眼梢眉角的戏谑,他唇角弯起的那抹笑…… 我梦见他于烈烈熊火中,捧着一颗内丹,哭成血瞳,梦见他对我说,失去你,天地无色,余生无趣…… 我梦见他被无数雷电包裹,他沾满鲜血的手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梦里的欢喜疼痛,无比清晰地映在心头每一寸,甜到落泪,亦痛到落泪。 温禾往院中支开小几,喜欢挑有月的夜晚,一遍遍画他的画像,一笔笔往小扎里记下梦到的每个画面。 每当她画累了,握笔的手腕酸了,抬首望月光,总能打浮空的月亮上望见那张脸。 眉眼明艳不羁,卷发深袍,唇角勾一抹坏笑。 她想,她前世一定爱惨了他。 否则这刻骨铭心的记忆,不会随她到下一世。 她对着月光祈告,她一直再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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