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轮转,此去经年。 凤凰小镇依旧十日九雨,江南的雨淋旧了青石小巷,淋老了庭院中的枣树,淋花了斑驳门垣,淋散了镇内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 赖爹熬白了头,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被他小黄哥葬去镇郊一角。 自那,赖府多了一只金灿灿的金蛤蟆。总是鼓着腮帮盯梢,金蛤蟆脾气好得很,怎样打都不跑,偶尔打跑了还会回来。 小黄亦佝偻了背,续了胡子,始终不肯成婚给她娶个嫂子。 簌簌的坟前又长了草,袁记烧饼关了张,被他打折了腿的袁大头的孙子被狗咬了,一瘸一拐往雨巷子里跑…… 时光慢慢老去,唯有当空的月亮更古不变,某个晴朗的夜,抬首望去,它始终凉幽幽明澈澈悬着。 靖仁十三年冬,朝国窝阔阗的孙子品言宗病危,九个玄孙窝里斗,朝国大殿乌烟瘴气,迟迟未立新君。 亦是这年冬,温禾满六十花甲,吃了碗煮得稀烂长寿汤面,算是过了耳顺之寿。 之后,她感了风寒,一病不起,一日三餐,吊着汤药。 这日,温禾难得精神头好,哆哆嗦嗦下了榻,哆哆嗦嗦收拾那些陈年旧画。 江南多雨,空气返潮,满满四箱箧的手札有些长毛,温禾趁着天气晴好,一本一本端出去晒冬日暖阳。 隔壁的云二郎,定时来给她熬汤药。 温禾倚着小黄给她量身打造的老年摇椅,身上盖着厚厚的麂皮毯子,眯眼翻看手札。 年岁老了,眼花了,上头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 她已许久不曾记手札,最后一次是数年前的一个夜。 她见漫天星子团着一弯月,于是提笔蘸墨,写道:自此云压清梦泣星河,不见故人颜。月上眉间,枕一世孤欢。 云二郎端来汤药,温禾瘪嘴摇头说不喝。 云二郎夺过她手中的赤封手札,依旧那副春风化雨的纯澈嗓音:“不是说好了么,不闹脾气,按时吃药。” 眼前那双白皙的修指,端起案头的药盏,温禾唉声气,“云哥哥放下吧,我实在不想吃了。” 云二郎放掉手中药盏,有些无可奈何,只对着摇椅上的老太婆,宠溺一笑。 云二郎年轻时去道观学了仙术,以致长生不老,几十年如一日,温禾已老眼昏花,面上皱纹层层复叠叠,一头浓密青丝亦被岁月刷成稀疏白发,云家二郎仍旧那副年轻的容貌。 一如,当年她下学归来,乍见枣树下的那道霁青软衫,衣裳上的青,如澄空裁下一般,他回身冲她清浅一笑,“温姑娘,我住你邻家,人称云二郎。” 温禾咳嗽几声,云二郎为她轻轻锤了锤后背。 温禾哑声问:“云哥哥,等了我一辈子,亦未等到我回头,你后悔么。” 云二郎轻声说:“禾妹妹呢,你亦等了一辈子,始终未等到他,你是否后悔。” “每次听你喊我禾妹妹,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温禾说着,困意上头,歪头睡了。 醒来,空中浮着一轮明月,小黄在灶台烧饭,烟火气息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暖着耳朵,蔓至鼻息。 云二郎还在身边,“夜里寒凉,禾妹妹进屋去吧。” 温禾摇摇头,望着当空的月亮,“我自己的身子自己了解,大限已到,怕是活不过明年开春了,这么好看的月亮,看一天少一天。” “你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为何等不来他。是他忘了我,还是不曾寻到我。” 她说着,眼角淌下两行浑浊老泪,“还是我老成了这样,一脸皱纹,一头华发,他认不出我了。” 云二郎握上那双干枯老手,“禾妹妹不老。” 温禾眼睛眨亦不眨望着月亮,轻缓沙哑的嗓音说:“世人道,情深不寿。我能活过耳顺之年,已是奇迹。” “以前,我望着月亮时,能望见他的脸,可如今,我快忘记他的样貌了。我老了。” 她缓缓侧眸,望向云二郎,“云哥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陪了我一辈子。你乃修行之人,余生还长,莫要再花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以后,再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 鼻息间的烟火味越来越淡,锅铲碰撞声亦渐渐模糊,温禾只觉渴睡极了,她喃喃道:“我终是没等到他。” 云二郎觑见温禾额心的最后一点阳息四溢,她感觉极准,她大限已到。 今日的好精神头,不过回光返照。 而她面上的每一道皱纹,还有那眼梢的余泪,无一不再无声诉着她心底的遗憾。 云二郎握上温禾的手,“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他在,他始终陪在你身边。”他哑声说。 温禾听了这话,徐徐撑开老迈的眼皮。 云二郎抬起她干枯的右手,“你的尾指上圈着一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牵在他指尖。” “他始终在你身边,亦陪了你一辈子,你看不见他,但我能看见。” 云二郎道:“从我第一次,于秋日的枣树下望见你的那一刻,他就站在你身边。” “我教你练剑时,他亦随着你的手腕旋转。” “我们去溪畔抓田鸡,她挨在你身侧,与你并肩吹着溪边风。” “你穿着喜服坐在喜榻等他时,他便站在你塌前。” “我们一同吃烤肉时,你不慎被烫了嘴,他在一旁看得着急。” “你画他画像时,一笔一笔记手札时,你站在院中望月时,他都守在你身边。” 云二郎将温禾圈着红线的手,贴至她的心口处,他尝到淌到唇角的咸涩,他轻声说:“他在,一直都在。” 温禾笑了笑,眼梢淌下一串泪来。 唇角弯起一道弧度,她嗓子眼里发出极难分辨的一道混沌音。 云二郎却听懂了。 她说:“无憾。” 干枯的手垂下,尾指上的红线微微一晃。 小黄端着一锅炖泥鳅出来,吆喝着妹妹该吃饭了。 温禾再未醒来,享年六十岁零一十七日。 情深不寿,已是奇迹。 — 云二郎只觉心口灼热,一簇银色赤焰的心火,自心口飘出。 他周身涌起磅礴神息,吓得小黄仍了一锅鱼。 少室山的弹弹,正追着后山的一只野猪玩,倏见南方天际荡出浩瀚神息,三大长老亦朝汹涌澎湃的气泽处望去。 弹弹一飞冲天,朝神息之地飞去,三大长老紧随其后。 凤凰镇的镇民皆在睡梦中,倏然窗外划过无数道清澈光晕,将暗夜照亮。 众人纷纷起床,走去院中街角,朝照澈天光大地的院子望去。 那不是赖府么。 众人搔头疑道。 弹弹率先冲进赖府,一头朝院中身罩云衫的人影扑去,“父尊,父尊你回来了。” 三大长老随后落到挂着累累硕枣的庭院,对着萦着磅礴神息的人影,跪地叩首:“恭喜折丹神尊回归神位。” 折丹浅声回:“起来吧。” — 温禾魂归灵身,醒来,躺在云上温谷一张小花榻上。 抬手一抹,眼梢有余泪。 赖空空小黄火急火燎朝花殿奔来,“主子有救了主子有救拉。” 原来,她与赫连断入上邪古墓之前,去了十八洞寨,赶上当地的红鸾节。 两人先后踩中姻缘神婆的红鸾线,于是尾指上各圈一根红线,生生世世受红鸾线牵引护佑。 赫连断被蛮荒天雷劈散了魂魄,一缕残魂封入尾指红线,当时漫天雷光,无人在意有一截红线,自雷火中飘然坠地,而红线的另一头,系至温禾尾指尖。 红鸾线牵的是魂线,入轮回转生的温禾,手上的红线,将赫连断的残魂牵来,默默陪了她一世。 云二郎乃云汲转生,他身带不死之心。 当初,赫连断剖出云汲体内的不死之心,将大师兄藏入心脏内,属于温禾的那簇心火取出,又将自己的一缕心火,埋入不死之心。 云二郎心内有赫连断的一簇心火,故此,他能瞧见被温禾尾指红线牵去的那缕残魂。 折丹上神,因灭七十二魔,神息溃散,需成功历劫方可重归神位。 他需历的乃情劫。 当身为云二郎的他,将真相说予温禾听,终是放了心中执念,选择了成全。 心内的心火飘出,他顺利渡过情劫,回归神位。 一簇心火,一缕残魂,再加赫连断血脉中含有月上花之力,逢月必生。 赫连断复生归来指日可待。 白乌道,当年,折丹上神窥星辰算天机,卜得,后世将出一位妖魔头子赫连断,此人乃他归位的一个关键,便让他潜伏魔阴王朝,竭尽全力护他性命。 折丹上神顺利归位,白乌为感谢旧主,特来指导温禾,如何让赫连断尽快重生归来。 残魂连同心火,按白乌所示,埋入灵土,以月之精华灌溉,旁侧放着存满记忆的储月石。 温禾守着灵土包想着,这次要等多久。 她已等了他一辈子,再等百八十年也等得起。 翌日,皓月浮空。 温禾去灵土包溜达一圈,发现灵土内生出一株似火似莲的花盏,正是月上花。 花盏迎着月光,轻柔招展,每一瓣都像微微起伏的呼吸,温禾揉揉眼睛。 花盏之上倏地显出个人形轮廓,渡浴着月光,形廓愈发清晰,眉眼亮在她眸底。 卷发,赤袍,艳色唇角勾着一抹不羁的笑意。 等他回来,只用了一日。 实乃天大的惊喜。 温禾扑进对方怀中,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还有鼻息间熟悉的清冷花香。 温禾将脸埋入对方胸膛,嚎啕大哭起来。 赫连断听得耳朵疼,抚了抚怀中人的发旋,“不是回来了么,还哭得这么伤心。” 温禾将眼泪鼻涕往对方胸前蹭蹭,“你都瞧见我又老又丑的样子了,我能不伤心么。” 赫连断抚了抚蒜苗不停起伏的脊背,“不老不丑,我媳妇天下最美。” — 大魔头能归来,怎么也要感谢云汲师兄,云二郎,折丹上神。 于是,温禾打发醋王赫连断,去山头逮野猪,她骑着鸾扇赶往东极神山。 折丹上神归位后,已折返东极神山。 上古神祇之地的七十二护山石俑,已修复完好,重新矗立神山入口,衬着云雾,神秘庄严。 见她入内,石俑并未阻拦。 半山神像侧,云上一座神坛,温禾一阶一阶踩上去,终于见得神坛之上的神尊。 尊神端坐,周身神息磅礴,纯澈无垢,只消望一眼,便给人无尽威压臣服之感,但那双眉眼,像极了云汲师兄。 六界中人自有得见尊神真颜之人,弹弹更是尊神身畔之人,大家未曾对云汲样貌起疑,定是神尊提前施了修正之术,混淆了众人记忆中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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