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声相应的,竟然是那些负责抬辇的白衣婢女们,她们聚在了琅琊王的大帐前,排出了阵法,个个都摘下了头上的金环。那金环在风中晃了晃,迎风而长,尽都化为金光湛湛的长弩。 朱成碧皱起了眉头:“赵家小子,你待如何?” 龙神甫一现身,众人便纷纷逃了——自幼听说梅生遇仙,只道是件风雅无边的事情,谁知道这妖兽形貌狰狞,体型巨大,跟风雅哪里有半点关系!连颜面扫地的姬文珍,也狼狈地逃走了。如今场中剩下的除了琅琊王帐下的羿师们,便只有天香楼的朱常二人。 那纸扇抖了抖,几个婢女赶紧回身,将雪白纱帐的外层一点点卷了上去,只留下最内层一道半透明的薄纱。琅琊王赵珩斜靠在榻上,薄纱掩映之下,他红唇白肤,俊美如画,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整个人仿佛都在从内朝外放射着光泽。 “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开通天引,引无数妖兽肆虐神州。幸得莲灯尊者以肉身化塔,将其镇压在莲心塔下。阁下可还记得当初的誓言?” 朱成碧面色微动,隐隐咬牙。 “你不必用他的名字来激我,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这五百年来,凡敢侵扰无夏,侵扰莲心塔者,无论妖兽人类,哪个不是被我吞吃殆尽?但这条鼓并非在无夏出没,如此赶尽杀绝,又是何必?” 赵珩张口想要回答,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他将手掩在嘴上挡着:“苍梧山离无夏太近了,今日不在,未必明日不在。”他接着又咳了两声,将那纸扇漫不经心地朝下一挥,由飞矢组成的箭阵骤然升起。 一直袖着手的常青朝前踏了一步。他从袖内取出一只貌不惊人的笔,将笔尖向下,滴出一滴浓墨,那墨悬在空中,竟然不散。他转了转手腕,朝上引出一道道螺旋。顿时有无穷无尽的浓黑墨汁盘旋升腾,犹如暴风,将那箭阵阻截在半空,挡得七零八落。 “‘妙笔生花’,名不虚传。”赵珩在帐内拍着手,“不过,我这里有二十四只箭,七十二种变化,常公子能挡得住多少?” 常青还未来得及回答,自石桥的方向便传来一声非人类的长声哀嚎。那人面的龙神原本趴在桥上,睁着对雪白的盲眼只是疑惑地嗅着,如今发起狂来,在桥上只顾着甩脖子,也不管身上鳞片飞溅,连石狮子都被撞得粉碎。 一只长箭赫然插在它眼中,鲜红的血随着它的挣扎溅落。在它身旁,以溅落在地的龙血为中心,土壤开始了龟裂。一圈圈的野草随之枯死,化为灰烟,树林迅速枯萎,更远处的飞鸟从空中掉落,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朱成碧吸了吸鼻子:“踏破铁鞋,却原来,是要用这种血做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待要再挥起来时,却被她从后面拽住了袖子。再回头,朱成碧却朝他摇了摇头:“这类妖兽,其名为鼓,《白泽精怪图》中有记载,人面龙身,乃是蚩尤后裔,却胆小至极,常躲在桥下谷中,有人来时,只学对方说话。只要不被惊动,它们可以在此躲藏数百年。但这一只,既被唤出,又被所伤,从今往后,这方圆百里要有二十年的大旱。” 这番话,她一字一句,说给那白帐深处的王者。 “赵家小子,看你干的好事。” 七 石奕武最初的记忆,便是四岁那年,他蹒跚行走在这座石桥上,踮起脚尖,伸手触摸那残缺的石狮子的脸。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听见了龙神的声音。 是你吗?那个声音在问。你回来了吗?——你可带回了天地同春? 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然后他去问了师傅,然后他知道了梅生遇仙的传说,他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有一个人类经过,他跟龙神许下了承诺,然后就离开了。 从那之后,五百年的岁月如流水淌过,而这个声音还在这里。 “为何龙神不跟师姐说话?”他曾不解地问。 “你师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师傅摸着他的头顶说,“倒是你,心里只能装得下一样东西。” 十五岁的石奕武跪在桥头,他刚刚做出了一生当中最接近天地同春的作品,但那枚被他视作珍宝的小球被龙神吐了出来,甚至还因此激怒了龙神。 他眼前隐隐发黑,四周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笼罩在这可怕的惨败里,但他仍望见,只有四岁的自己,握着小小的拳头,朝师傅发下誓言:“我要做出天地同春!” 从那时起,他的心里,便只存在这一个愿望。 要是我能做出天地同春,这漫长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吧。然后,那个声音,就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吧…… 龙的血竟然是冰凉的,还带着甜香。他伸手接了几滴在手心中,被那味道所吸引,还闻了两下。 “是这个!是这个!”狂喜中,他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回身一摸,想要寻找案板上放面粉的袋子,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这荒郊野地,上哪里再寻材料,再搭笼屉,重做一遍天地同春? “咳咳。”从他身侧传来了咳嗽声。他一回头,常青靠在只剩下一节残桩的石狮上,正耍着手中那只笔。“先说好,灶台这等灰扑扑的俗物,本公子是不画的。” 石奕武立刻便要哭,他见状急忙改口:“不,不过!笼屉和蒸汽是可以有的!” 那只鼓像是知道石奕武正在做什么,盘起了长长的身躯,将他和常青二人绕在里侧,外面的人只能望见缕缕蒸汽,从龙身缝隙中升腾出来。与此同时,白衣的女羿师们并没有停止射箭。但大部分的箭都叫龙鳞给弹开了。 “死到临头,却还是只想着吃?” “吃很重要的。赵小子你不懂。” 赵珩爆发出更加猛烈的一阵咳嗽,朱成碧等着他平静下来,才说:”这是人类给妖兽许过的愿。那人类客死他乡,却将这愿望一辈辈地传了下去,徒子徒孙,永志不忘。你的猎杀不能等等吗?” “不能。”他干脆地回应,“本王时日无多——来人啊!取我的龙鳞箭来!” 被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装饰着翠鸟羽毛的长弓。琅琊王将一枚长箭架在弦上,箭头尖利,闪烁着虹彩的光泽。 “还得多谢那姬老板献给本王龙鳞,要不是她,本王也不会知道它躲在这里。” 他终于掀开纱帐,显露出身形。白衣的女羿师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只剩下朱成碧,与持箭的他对视。 “看是它的鳞片厉害,还是本王这由鳞片制成的箭头厉害?” 利箭破空的同时,朱成碧身侧的梅花纸伞忽然飞了起来,撑开了伞面,将那枚飞箭拦在空中一绞,纸做的伞面顿时粉碎。飞箭的去势也被大大延缓,最终只在鼓的人脸上蹭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那只鼓原本捂着伤眼,盘在桥上,被这么一打搅,气愤地举起了一只爪子,就要朝射箭的人挥下来。 那只爪子却停顿在了半空。 是,是你吗?所有的人类都听到了那声音。它直接响起在脑海中,沙哑,冰冷,疲惫。 鼓盘绕的身体松开了,于是人们看到了被它环绕着的石奕武,他正全神贯注地守在一只笼屉旁边,圆脑袋上满是晶亮的汗水,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浑然不觉。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半空中,俯下身在看他。那影子虽是书生装扮,面容却是模糊的。 是你回来了吗? 盲眼的鼓神急切地嗅着,可他看不到。而鬼魂,似乎也是没有味道的。他嗅了一阵,失望地垂下爪子,连胡须都缩了起来。 “做好了!”石奕武却在这时候跳了起来,他打开笼屉的盖子,欢天喜地地将里面透明的小球取了出来,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个半透明的身影降了下来。它的手臂放到了他的手臂之上,肩膀融入了他的肩膀之中。他俩一起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梅氏糕点第十二代传人,见过龙神。”石奕武与那鬼魂一起朝鼓磕了一个头,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点心,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呐,来尝尝吧!” 这一道天地同春,让你久等了。 经过了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终于赶来相见。 还有,我回来了。 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所有人类脑子里猛然间灌满了这喊声。四周的山岭一点点重新泛出了绿色。草叶从重新变得湿润的土壤中钻出来,鸟儿惊醒过来,扑闪着翅膀飞入空中,一树树的杏花和桃花竞相开放。 春天重新降临。 那只盘绕在石桥上的龙神,此刻开始一点一点地鼓胀了身躯,它现在变得如此庞大,以至于从尾端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它本来就是由云雾所构成的。接着它朝空中伸长了脖子,飞了起来,就象一团影影卓卓的雾气。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很难判断,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骑得有那只半透明的鬼魂。 他们只知道自己当时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来时,龙神已经跟着雾气一起消散了。 八 “只是因为多年前许下的一句承诺,便任由自己被困在小小一隅,这样的行为在你看来,蠢是不蠢?” 夜雾弥漫,在他们身前身后,是一树树新开的桃花和李花,在雾气当中深浅不一地漂浮着。朱成碧朝前迈了一步,一脚踏在干枯的河床上,却回过头来,问着跟在她身后的常青。 他眨了眨眼。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咳,说正经的,明知道城郭之外便有自由天地,却还是死守一处,只为了一个飘渺无形的诺言,这样的人……”他望着她,眼神极尽温柔,“简直是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朱成碧却理也不理,扭头便朝雾气中奔了过去。他愣了愣,也随在其后,见她很快停了下来,朝衰草深处低了头,怔怔地站着。他跟过去,只见四周碧草掩映之下,唯有这一处的草依旧是枯的。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风吹雨淋,已经残破不堪,只有头颅还能看出来人形,乌黑的眼洞静静地沉默着。 “我原先在想,鼓须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干,它却还能守在此处,甚至还能有鲜血——这倒是前所未见。没想到……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大笨蛋!”朱成碧朝草丛里踢了一脚,“梅东璟那个家伙也是!明明只剩一魂一魄,只因他临死前心愿未了,一口血喷在那纸伞上,这才跟由血绘成的红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飞出去挡那只箭!” 她越说越气,鼓起面颊来:“亏得我将那把伞保养得那么好!这下魂飞魄散了,可算趁了心愿了吧!”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我是有多蠢,才会以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算了!算了!但害得我没有吃到天地同春,这笔帐总是要算的!”朱成碧蹲了下来,自荒草间捡起一根寸许长的雪白尾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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