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如其人,曲焰本人也是冷若冰霜,面上连脂粉都懒得施。如此特立独行,名声却一日盛过一日,连某位万万不能提起名字的贵人也特地从云珑城赶过来,想一睹芳容,竟被曲焰拒之门外,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幕,望了一眼她的侧影。 “果真艳若桃李。”该贵人感叹。 某日,一只化蛇于闹市中现形伤人,巡猎司鲁教头带人一路追进了平乐坊,正遇上曲焰端坐于屏风之后,正在弹奏破阵曲。他听了片刻,竟张弓搭箭,一箭朝曲焰射去。屏风应声而倒,曲焰将指尖按在最后一根颤动的弦上,缓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以鲁教头的见多识广,竟也下意识地心中一顿。那一眼流光飞转、咄咄逼人,犹如当胸而来的巨石,避无可避。在她裙边,那只化蛇被一箭射穿了七寸,正在垂死挣扎。 “原来那妖兽挟持了曲焰,她无奈之下正以琴音求救,座下诸多风雅才子、达官贵人,却无人一听出她的琴意,唯独叫咱们鲁大人听了出来。”徐疏影拈着仅剩的几根胡子,“这正是高山流水,恰逢知音啊。只可惜,曲姑娘身为歌姬,又如此盛名在外,鲁大人纵有意,此事恐怕也难……” 云敦跟着他一起皱着眉,连连点头。 “我,我这就让厨下给鲁大人炖鸡汤去,要乌鸡!” 二 晨光熹微。 东面的花窗中央是一对儿用整块乌木雕出来的鸳鸯,原本面目模糊,此刻也在晨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曲焰伸了手指,沿着那雄鸟的羽冠描绘着:它侧了头,正痴情地望着它的爱侣,雌鸟将脖子靠在它身上,在它们上方,垂着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荷叶。 她出神地望了它们一阵,忽然惊醒一般缩回了手指,又回头去看那坐在她客室内整整一夜的人。 鲁鹰手中拿了一根筷子,盘腿坐着,正将几只龙泉窑的茶碗在地面上摆来摆去,对她的凝望丝毫没有察觉。 曲焰将她的凤头篌取了出来,抱在怀里,款款走过去,他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开始调弦,颀长的手指在弦上一根根地抹了过去,最终挑动最后一根,发出“铮”的一声。 鲁鹰抖了抖肩,略微抬头。 “思虑过多,恐走火入魔,鲁大人小心。” “多谢。”他转过头来,眼神总算是落到了她身上,略有笑意,“姑娘今日在唇上涂了胭脂,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曲焰移开视线,面颊微微发烫。 “不过是随意涂着玩儿罢了。” 鲁鹰又埋下头去,将那几个茶碗挪来挪去。 “昨晚分析了一夜,还是未想通?” “此案有两处疑点,第一,若巡城兵士抓住的那个梳子匠所言不虚,是琅琊王妃约他在湖边相见,为何非要选在夜里,还要在如此偏僻之所?” “这还不简单?”曲焰漫不经心地调着箜篌的弦,“那人在撒谎。” “我也疑心他有所隐瞒,但他连呼冤枉,说他还尝试过泼水救人。从牛车上泥水的痕迹看起来,这点倒是所言非虚。现场既无灯油残留,也无火石痕迹,反倒是掉落了不少奇异的四股金羽。这案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和妖兽有关?” “没错,我已经将羽毛给了我司的徐学士,他博闻强记,相信很快能辨认出来。” 鲁鹰想得出神,拿起手中的茶碗就要喝,杯沿磕到了牙齿才反应过来——昨晚喝了一夜,茶早就喝干了。曲焰放下筮篌,膝行过来给他重新斟满,他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 “还有便是第二了,凡被烧死之人,无一不是蜷缩成团,表情痛苦。但琅琊王妃的骨骸却是盘腿端坐,尽管肤如焦炭,面上却还残留着微笑。” 无论怎样想,都很难掩饰那笑容当中的诡异之处。鲁鹰想了一阵,仍无头绪。这边曲焰已经再度抱起篌,弹拨的是可定神明志的清心咒。往日里若他有案件,思虑不透时,她便弹这曲子给他,可纾解胸中烦闷,有时一曲未了,他便已经想出了头绪。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鲁鹰听到一半,便开口问道:“曲姑娘,你有心事?” “怎会?” “我不过是个粗人,音律之事一概不懂,偏偏却能听出你的琴意。你今日颇为犹豫,若是想到什么,不妨直说。” “奴家也没有想到什么。”曲焰垂着眼帘,“只是觉得奇怪,最近这样平白无故地就自己烧起来、却面带微笑的事情,像是出了不少。” “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城北布商,还有兴善街姓李的泼皮,若真算起来,琅琊王妃是第三人了。只是前两桩按检司都已经结案,说是意外事故。莫非这三人之间有什么关联?” “这奴家倒是不知,奴家只是在想,这杀人方法如此古怪,那行凶之人,说不定也得先找人试验一番。” “你说得对!这三桩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曲姑娘,你果真是我的福星!” 鲁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忘记盘久的腿已经麻了,差点摔倒。曲焰用袖子掩住嘴,唇边却没有笑意。 “瞧你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 一抬头,他已经站在了她身边,眼神灼灼。 “曲……焰儿。”他低声言道,声音嘶哑,“这些日子来,我常想,你若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那眼神望得有些受不了,只觉得皮肤灼热,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烧出火焰来了,所以只是低了头,将那十二根弦数了又数。 “奴家早年遭逢变故,从那之后就不会笑了,也不会哭。” 有短暂的一刻,他略微加快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那些尚未被他召唤成形的言语,就在他们之间悬浮,她连它们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终究还是退后,推门出去了。 曲焰又低眉弹拨了一阵,壁筷的调子却越来越高亢激烈,犹如大雪纷飞的破城之夜,黑暗中刀剑的光芒破空而来,鲜血与烈焰一起在她的指尖交织,却在到达最后的高潮之前,叫她自已生生地将全部琴弦都按住了。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空中,忽然起身,将一扇靠墙绘着葵花和鹦鹉的屏风推向一侧,屏风后是一堵平常的墙壁,不知何人在上面用极粗略的笔法,随意描了几根墨线。就这寥寥的几笔,便勾勒出了远处悬浮在半空中的仙山,山上宫殿林立。一轮圆月被簇拥在卷云当中。 看得久了,便会觉得那卷云渐渐舒展,而自仙山之后,竟然飞出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什来。那是架孩童玩具般的牛车,拉车的是只雪白的狻貌,它四掌腾空,在空中如履平地,渐渐地越靠越近,车头上挂着的圆形灯笼左右晃动。 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朱”字。 曲焰整了整袖,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头顶紧贴着地面。狻停在她前方,左右甩了甩背毛。牛车前飘荡着半透明的车帘,上面浮动着手绣桃花。娇媚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来取这个月的份。” 曲焰默默起身去了内室,很快托了一只四角垂着流苏的软垫出来。垫子中央卧着枚小巧的蛋,闪着宝石一般的冰蓝磷光。她将垫子双手举过头顶,车里伸出一只女子的手,接了过去。 “怎么这次劳烦姑娘亲自来取?” “我是来提醒你一句,最近这些时日来,蛋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连我的客人们都快要有所察觉了。” 曲焰却只是不语。 “你既动了情,却又为何不肯言明?依我看,他未必对你无情。” “人妖殊途,奴家与他,所隔何止天堑。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虽隔天蜇,别忘了你身有双翼。” “姑娘说得轻巧。”曲焰抬头,“姑娘身边,难道不也是一直带着个人类?既不敢轻易靠近,也不肯放他离去,踌躇至今?” 此话一出,帘幕后面立刻隐隐有深重的阴影弥漫,牛车的形状朝两侧胀鼓开来,仿佛有猛兽困在其中,正不甘地挣扎。娇媚的女声带上了回响,有如咆哮。 “与你无关!” 那咆哮带出了炽烈的风。曲焰在其中衣袂翻飞,却依旧面无表情。待风过之后,她略微行礼。 “是奴家越了。” “罢了!我知你五十年之期将至,但绝不可波及莲心塔。” “否则?” “我会吞噬你。” 曲焰再次低伏在地。 “若有那一日,奴家欢喜不尽。” 三 “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卿。月圆夜,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云敦手里的纸条只有寥寥数语,并无落款——它原本是被卷成细细的一小条。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它展开,将上面的字念出。 鲁教头看也不看他,只朝他伸出一只手,云敦赶紧将字条递给他。他将字条放在桌上,用两根指头推了出去。 “陈师傅,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巡猎司临时关押疑犯的一间简陋囚室。室内只有一桌一椅,窗户和门上都落了锁,墙上尽是斑驳的霉迹。巡城士兵抓住的那个自称是梳子匠、叫作陈泽的男人就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这是个四肢短小的矮个男子,颧骨突起,面色阴沉蜡黄,睁着两只浑圆的绿豆一般的小眼睛。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亲笔所写。” “果真?陈师傅还是好好看过再说,这字条是从端王妃的贴身婢女身上搜出来的。”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寻一把用犀牛角做成的梳子,我费了些工夫,这才寻着。这些实情,之前我都说过多次了。” “一把梳子,便值得朔夜相会?” “大人,你可知那犀角有多珍贵?点而燃之,可通幽冥,便是死去多年的魂魄也可前来相会。”陈泽的小圆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王妃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可能加害于她,这一点也说过多次了。” “我信你。”鲁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件,正是那把描着朱雀的梳子,问:“云敦,你管这叫什么?” “哎?”云敦忽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栉子?” “陈师傅,你管这个叫什么?” “……插栉。” “若我现在问的是外面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管这个叫做插梳。整个无夏,不,整片江南,这样东西都被叫做插梳。徐学士考究过,插栉是唐朝的叫法,到如今,只有一些深山里的村落因为交通不便,还有残留有这样叫法。陈师傅,你是哪里人?” “嵬嶷山盘云村。” “真巧啊。”鲁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那道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我却还认得另外两位盘云村人:葛亮,城北布商,十年前迁居无夏。半月前与手下伙计发生争执,忽然身上起火,家人冲入施救,见火焰呈金黄色,遇水不灭,而他端坐火焰之中,狂笑而亡;李九增,原是兴善街上的泼皮,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七日前忽然销声匿迹。邻人疑惑,破门而入,见床榻尽皆烧毁,其间唯有灰烬而已。我手底下的羿师们探访了他的邻人,知道他平时里将梳子,也唤作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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