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的提醒来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区、区?”她掌心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此刻捧着整只铁锅,朝他逼了过来。 “你都没有尝过,不算数!” “吃下去会活活烧死,你当我傻子吗?” 事情不妙。鲁鹰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里圆睁的大眼此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甚至有阴影从她的裙下汹汹而出,贴着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过来。 他后退,肩膀撞上了墙壁,却被粘住了——那绕到他身后的阴影,竟然犹如黏稠的浓浆,将他半只胳膊都吞了进去。他奋力朝外拽着,却有更多的野兽面孔,个个眼瞳都是空白,从那浓浆当中翻了出来,将他的两只胳膊衔在口里。 朱成碧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边。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钱的,不然汤包又要念叨我了。” 第一口,唇齿之间却落了空,那蛋羹如此嫩滑,刚入口便融化掉了,他还来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鲜美已经激起了战栗。这就像是在嘴里衔了一团光焰,连舌头也被点燃,勺子退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将剩余的每一丁点儿都舔干净。 “怎样,”朱成碧得意洋洋地晃着勺子,“这味道,至少抵得上五十两吧?” 鲁鹰没有回答。虽只咽下去两口,他身上已经燥热难耐,胸前一会便尽都汗湿了,视线的边缘开始模糊。再加上朱成碧靠得太近,她袖间一阵阵奇异的熏香味道传来,他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何时,衔着他四肢的兽口已经松了,他沿着墙软软地滑下来,瘫倒在地。 难不成真的要跟那富商、跟琅琊王妃一样,活生生烧死在这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有条活路——虽是这样想,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睁着眼睛,瞪着墙上的一幅画。 那画原本就挂在此处,只是鲁鹰之前未曾在意,如今仔细看来,画的是一株茂盛的桃树,一辆牛车靠在树下,垂着绣了桃花的帘幕。渐渐地,那牛车在他眼前越来越大,半透明的帘幕也飞了出来,拂在他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躺在了牛车里,依旧是浑身灼热,动弹不得。透过帘幕的缝隙,能望见一轮大得占据了半边天空的月亮。不时有卷云从牛车旁边掠过,又急速地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你这又是为何?”他听见一人不解地问。 “算我好事做到底。”另一人回答。 又过了一阵,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牛车停住了,眼前的帘幕被卷起,下方竟然是一处宫阙,被卷云簇拥。殿前的长阶上,正有一人回首眺望。隔得远了,鲁鹰只能望见她身披艳丽的朱袍,头顶是高耸的头冠,犹如翎羽。 焰儿,他想。却有只手抵在了他的后心,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轻巧地朝外一推。 “有人跟我说,人妖殊途,如隔天蜇。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会活活摔死,还是干脆生出双翼来。” 鲁鹰撞上了台阶,却并没有特别的痛楚。他只觉得越发燥热,浑身犹如沐浴在火焰之中,伸手在胸前抓着,恨不得能将衣衫尽都扯成碎片。那原本在台阶上眺望之人朝他靠近,他迷蒙抬眼,眼前不是焰儿,却又是谁?她俯身过来,却叫他一把抓住了手。 那只手冰凉彻骨,摸上去如此舒服。 “焰儿,焰儿。” 他再也舍不得放开,沿着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了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脖子,还有她的脸。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索性起身,将滚烫的脸也贴上了她的脸,嗅着她颈项间的香气。这下子真的是耳鬓厮磨。 她抖得更厉害了。 “好烫,焰儿——我就要烧死了。没想到,死前还能在幻觉里再见你一面。”他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何那些死者全都面带微笑,却原来,可以见到朝思暮想之人。”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眼下却再没有机会了。焰儿,我……” 他的话语生生中断了,只望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爆裂,从内里绽放出金黄色的光焰。 最后的意识里残留着她依旧木然的脸,还有眼角一滴晶莹闪烁的眼泪,朝他的额头缓慢地坠落下来。 瞬间便摔得粉碎。 五 再醒时,却是一人睡在床上。 鲁鹰眨了眨眼,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情形开始倒灌回脑海,他一个挺身便翻坐起来,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非但没有烧灼的痕迹,衣衫上连一处破损都没有。一场梦?但自己所躺的又分明是雕着双凤呈祥的红木大床,垂着桃红的纱帐,花窗上雕刻着鸳鸯戏水——这里是平乐坊里曲焰的居所。 昨日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环顾室内,没有见到曲焰,却只听到外间隐约有调弦之声,过不多时,便传来连续不断的壁筷声,声声凄厉无比,犹如秋风肆虐,残叶飞卷。 鲁鹰认得这首破阵曲,他第一次见到曲焰,射死化蛇之时,她便正在弹奏此曲。他向来能听懂她的琴音,如今这曲调貌似愤懑,实则忧虑重重。 她在忧虑些什么? 他一起身,却自床头的缝隙中望见一丝宝蓝色的闪光。他伸一只手进去,将那物件一点点勾出来,才刚来得及抓入手心,耳边的壁声就没了。 “刚想起来,这么些日子来,都没有请你喝过一次酒。” 曲焰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内室,手里捧着只小案,上面摆着只描了青花的长颈瓶,配着只雪白的瓷酒杯。她竟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涂了粉,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形状是一枚黄金质地的小小火焰。 昨日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将那物件紧扣在手心,问。 “昨日你在天香楼吃醉了,嚷嚷着非上奴家这里来,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睡了。什么都没有说。” 她将一只杯子捧给他,他凑在鼻尖闻了闻。 “潋滟?” “还加了些青梅。” “难怪我觉得略有酸味。”他举在手里,作势要喝,忽然又停下了,将那杯子在手里转着。 “焰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脸上这道伤疤的来历?” 曲焰没有回答。 “是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年轻,仗着有几分本事,在徽州跟绍兴一带走镖。看走了眼,竟将一只能化作人形的白泽当成了至交好友,反叫他在脸上砍了一刀。”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贯穿整个左脸的伤疤。 “那一趟不仅弄丢了本该押送的货物,还折损了三十多个兄弟。妖兽不可信呐。为至亲之人所叛的滋味,最是痛心不过。” 鲁鹰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直直地望着曲焰。 “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你给的,我什么时候会不喝?” 他望着她:“你为何要误导我,好让我以为陈泽才是元凶?” 曲焰不作声,任凭他分析下去:“一直以来,是你在供应朱成碧芙蓉焰的原料,也是你,用这道菜让三个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芙蓉焰的人那么多,如何能保证只烧死他们三个?” “他们三个不同。”她只吐出一句话,“只要吃过一次,便终生忘不了那味道。” 陈泽狂笑的样子闪过鲁鹰的脑海。我要活生生地吞了你们!他舔着嘴唇笑道。从蛋里拖出来,连着骨头一起嚼。那味道你们绝对无法想象! 鲁鹰站了起来。他方才已经咽了一口酒,如今脚下虚浮,只觉得四周都在打转。 “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壁筷,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着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六 琴弦震动起来,竟然还在奏出乐音,每震动一次,便会更深地割入血肉。 但鲁鹰还在朝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着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未曾想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盘云村,却叫羿师给捕杀了!”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鲁大人,你如今要救的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地吃了!”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再单纯是个女人的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遭此横祸?只因他是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如果不是这鸟蛋,婉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泪来。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将终生被那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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