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去了杏花村,乔箬发现,曾经一片狼藉的村子,又有人居住了。 是一群逃避战乱的人,在这里安了家。 村里有小孩,有老人,有欢声笑语......村口那棵歪脖子杏树,枝头开着淡淡杏花,是浅粉色的,如同她幼时看到的那样。 那是她很久不曾梦到的场景。 袁晋珩在她耳边说:「你看,杏花又开了,善因善果,一切自有天意。」 她抬头,氤氲的眼睛看到他坚毅的神情,一如初见。 他还说:「箬箬,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好险,她差一点又信了。 那晚,她飞出头去,又听到秦霜和她房里的丫鬟在说话。 丫鬟抱怨:「大人整日让夫人避着乔氏,自己却带着她到处闲逛,乔氏的日子过得可真好,大人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秦霜抚摸着肚子,声音坚定:「我相信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乔箬,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与袁晋珩算不得夫妻,她是妾,所以她必定要生疑的,对吗? 对,若不是怀疑,怎会知道自己多年没有身孕,是因为袁郎让丫鬟给她下了药。 她杀了那丫鬟,袁晋珩回来的时候,看到地上的尸体,震惊又失望。 他沉默了,最后声音冷若冰霜:「你答应过我再也不杀人。」 乔箬笑了:「我也答应过你再也不用飞头术,但我若不用,怎知我是你的一枚棋子呢?」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乔箬看着他,嘴角的笑十分诡异。 袁晋珩再也没来看过她,她的院子被重兵把守,晚上的时候,府里涂满了赤符之水。 她曾经告诉过袁晋珩,涂了赤符之水的地方,格外刺眼,她们落头氏的脑袋无法飞去。 真有趣呀。 几个月后,秦霜生了孩子,是个男孩,袁晋珩为他起名——袁曜。 日出有曜,是光明璀璨之意。 府邸上下喜气洋洋,乔箬坐在屋顶,托腮望着天,回想起前尘往事。 微时雨,杏花村,家家户户都吃人。 同类相食,功力大增,不死不灭……为何一定要同类相食呢,她后来才明白,那是一个幌子。 不定非要同类,普通人一样可以使他们增加功力,不死不灭。 她望着张灯结彩的袁府,幽幽地笑了。 6 秦霜死了,死得很惨。 被剜了心,鲜血淋漓,碗大的一个口子。 脑袋也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倒在床边,满屋子的血,引得屋顶上野猫乱叫。 袁晋珩回府,惊闻噩耗,如雷轰顶。 乔箬披散着长发,光着脚,在自己房间走来走去,她怀里抱着个娃娃,她在唱歌哄他,是刚刚满月的袁曜。 「奴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这是她当年随袁郎行军打仗,飞头千里,听楚国人唱的一首小调。 她学会了,还唱给袁郎听过,那时二人在营帐中,彼此依偎,笑红了脸。 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乔箬一手抱娃,一手拿勺,一口一口地喂孩子。 袁曜在哭,乔箬嘴角含着笑,用勺子堵住他的嘴,白花花的豆腐脑灌入他的嘴里。 「吃吧,很好吃的。」 「......乔箬,乔箬。」 失魂落魄的袁晋珩,脸白得像个死人,哆嗦着手扶着门槛,大气也不敢出。 「袁郎,你来了,你看,我在喂孩子吃东西呢。」 乔箬冲他笑,唇红齿白,笑腼如花。 袁晋珩颤抖着上前,迈了门槛,进了屋子,走到她面前,浑身颤抖。 乔箬以为他要抱孩子,含笑望着他。 却不料他伸出手来,抱的却是她。 「乔箬,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袁晋珩红着眼睛跪在她面前,痛苦地将头埋在她腰间:「你为什么不信我......我们在一起七年,同生共死,我知你是落头氏,也曾利用过你,可我发誓,我心里真的有你,我是爱着你的。」 「赵王知你神力,想将你收为己用,我将你藏在这后宅深院,我想护着你,想与你安稳度日,我错了吗?」 「我是早已娶妻,我让她们不要招惹你,因我知人心险恶,我想给你一片清净,我错了吗?」 「我知你身世,知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愿能和你厮守终老,不想我们的孩子也是飞头蛮,被世人利用,我俩安心在一起就好,我不想要孩子,我错了吗?」 「乔箬,你怎能如此狠毒......」 袁晋珩闭着眼睛,身子在发抖,眼角有泪滑落。 乔箬愣了很久,心脏骤停,她动了动嘴唇,半晌没有说出话。 但她还是眼中含泪,说了句:「袁郎,我们还能重新来过吗?」 能的,为何不能,秦霜已经死了,他们中间再无阻碍,袁晋珩心里悲痛,她给他时间走出来,他们一定可以回到从前。 她会将袁曜当成她的孩子,她会用心爱他们,只要袁郎还肯给她机会。 那日后,袁晋珩消沉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原谅她了,他却在一个晚上来了她的房间,与她紧紧相拥,他哭了。 「乔箬,我们都忘掉过去,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你再也不许杀人了。」 「好。」 乔箬很开心,从没有一刻,她觉得自己这样爱着袁晋珩,他们又可以回到从前了。 他们形影不离,恩爱缠绵,府里不再有秦霜,她才是袁晋珩的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喜欢这句话。 缠绵过后,灯光如豆,袁晋珩将她搂在怀里,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声音恍惚。 「乔箬,你有心吗?」 「有的,你听,它还在跳?」 「那么你的心,也有软肋吗?」 「袁郎,我的软肋不在于心,在于我的身子。」 袁晋珩不解,乔箬看着他,认真道:「若有朝一日,我的头飞了出去,回来之后找不到了身子,三天之后,我便死了。」 她说:「袁郎,届时你一定要好好保管我的身子。」 袁晋珩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用飞头术了。」 是的,袁郎希望她是普通人,乔箬知道。 从她来到他身边,就活成了一个市井之人,连杏花村都万物复苏,恢复生气。 她们也要活在烟火气之中,要吃五谷杂粮,穿衣保暖,要穿鞋子,更要好好过日子。 可是不久之后,袁晋珩被赵王所压,关入王宫地牢。 他们说,赵王让他交出「飞头将军」。 袁晋珩不愿,说世上从来没有飞头将军。 赵王说:「我要你夫人乔氏。」 袁晋珩笑了:「我的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恕难从命。」 赵王说:「她只需为孤去魏王宫杀一人,我便放你出来,再不提飞头将军之事。」 这样的要求,袁晋珩仍是拒绝了,赵王愤怒,要杀他。 乔箬杀心又起,但她想到袁晋珩,他宁愿反抗赵王失去性命,也只愿她是个普通妇人。 乔箬笑了,落泪了,她对人说:「告诉赵王,他的条件我答应了。」 …… 乔箬找不到自己的身子了。 在她答应了赵王的条件,飞头千里去魏王宫杀了人,回来之后,袁府上下却关了大门。 她的脑袋在府里飞来飞去,焦急万分。 府里刀林剑雨,齐刷刷地向她飞射。 她看到远处站着的袁晋珩,从容指挥,神情冷漠如霜。 「袁郎,赵王放你出来了?」 乔箬喃喃地看着他,却见他一脸的厌恶,俊朗的脸上,是她不熟悉的陌生、阴狠。 他说:「乔箬,你的身体已经被我烧了,你去死吧。」 万箭穿头,剜心之痛。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的袁郎早就对她深恶痛绝,他一直在骗她。 乔箬的脑袋在袁府哭了一天一夜,泣声如地狱恶鬼。 夜里狂风呼啸,杏树下,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咬断了树木,满脸的鲜血,眦目欲裂。 「袁晋珩!袁晋珩!你骗了我!」 一声声哀嚎,毛骨悚然地回荡在府里。 除了西阁院,她哪儿也去不了,袁晋珩在府里上下涂满了赤符之水。 那一夜袁府上下沉浸在地狱之中,恶鬼般的哭声响彻府邸,撕心裂肺,惨绝人寰。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官装着胆子上前。 杏树下,树叶残花满地,浮沉之中,灰头土脸的一颗脑袋,瞪着眼睛,青面獠牙,面容扭曲。 一片杏花瓣,飘零落地,落在脑袋上。 武官用剑拨弄了下,回去禀报袁晋珩:「大人,气绝了,就地掩埋吗?」 袁晋珩在书房练字,神情愣怔了一秒,他的纸上写了两句诗,有泪染湿一块字迹。 我出东游门,邂逅承清尘。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他说:「扔到南岗坟地埋了吧。」 荒郊,南岗坟地。 袁府的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就地挖了个坑,将那颗脑袋扔了进去,跺平了地面。 半夜过后,乌鸦怪叫,阴森森的野外有鬼火蔓延。 踏平的土里,慢慢开始有动静,乔箬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灰头土脸,模糊一片,狰狞如恶鬼。 飞头獠子,三日断头死。 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她已经不是普通的飞头蛮了。 杏花村里,同类相食,杏花村外,杀人如麻。 落头氏已经灭族了,如今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飞头蛮。 一颗脑袋在半空中游走,虽然还活着,但很虚弱,四处漂泊,找不到身子,无处安身,早晚还是要死的。 头颅飞过乱坟岗,飞过荒野,飞过了无人烟的树林,最后经过了一个安静的小村庄——山霞村。 夜深人静,头颅在村子里穿梭,透过窗口,挨家挨户地找。 那双怨毒的眼睛,流着血,瞄来瞄去,终于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那胖妇人与丈夫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睡得像个猪。 乔箬眯了眯眼睛,盯着她的肚子:「袁晋珩,你可千万别死,你要长命百岁,等我投胎回来。」 头颅飞过窗子,朝着孕妇圆滚滚的肚子,化作一阵黑烟,一缕缕地钻了进去。 十月怀胎正辛苦,哪知腹中是妖魔。 妇人睡得正香,肚子疼了下,同时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粉雕玉琢地冲她笑。 可是下一秒,女孩脸色乌青,尖牙利齿,冲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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