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弹弓是她套圈套来的。 满地骗小孩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三文钱十个圈, 人站在竹竿后套,套中什么拿什么。 别人战战兢兢丢圈,苏厌叼着糖棍,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手里抓着一把圈,随手一散,漫天是圈,天女散花。 看上去像是做慈善,结果定睛一看,一套十中,指哪打哪,老板在旁边都快哭了。 如果不是风停渊把她拎走,她能套到老板倾家荡产。 “干嘛干嘛!我还要玩!”苏厌在空中踹他,“你要什么,我给你套!” “我不要。”风停渊道。 苏厌奇怪地看着他:“你身上真的有贪蛊吗?为什么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 这样多好东西的人间,风停渊却好像全无兴趣,他出门,只是因为苏厌出了门,他在哪里停留,只是因为苏厌在那里停留。 他就像一滴清澈的水。 倒映出周遭的一切,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有。”风停渊道,“只是我的贪念不在这里。” 只有一次,风停渊看向了和她不同的方向。 当时,苏厌正扒在摊子上等豆沙竹筒饭,一回头,却发现风停渊没了。 她拿着竹筒饭找了两步,才发现风停渊站在街角的摊贩前,他身边都是一些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只有他一个背影高挑,鹤立鸡群。 面前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盆,盆里长着各种各样绿油油的……植物。 他手里还捧着一盆草,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苏厌看着他:“你喜欢草?” “不是草。”风停渊神色很专注,“是菖蒲。” 苏厌:“?” “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风停渊轻声道:“需要透气渗水的土壤,喜温暖湿热的环境,早晚日晒,避免强光,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春秋修剪,仲春施肥。” 苏厌:“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还是为了一棵野草。” 风停渊:“是菖蒲。” 老板喜笑颜开:“这位公子很了解啊,要不要来一棵,放在书房里很好哦。” 风停渊顿了顿,罕见地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我可能养不活。” 苏厌震撼:“草还会养不活?!” 老板笑眯眯道:“很好养活的,每天浇浇水,喜欢的话我便宜给你啊。要不买盆花呗,公子喜欢什么花?兰花牡丹夹竹桃?” 风停渊指着地上涨势喜人的一盆。 老板露出尴尬的神色:“那是我上次切菜随手丢的萝卜头……淋了场雨就发芽了,只能开萝卜花。你要?你要我只收盆的价钱。” 风停渊:“好。” 一路上,苏厌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似的,没想到风停渊对什么都淡淡的,居然也会喜欢什么东西。 她抬头看风停渊的侧脸,很难得的,从他波澜不兴的眼里,读出了几分高兴。 就为了一根萝卜?! 风停渊并没有把萝卜收进乾坤袋,而是捧在手上。 他这样一个人,本就生得清风明月,出尘无双,十分惹人注目,再托着盆萝卜……简直全街的人都在看他。 他也不是很在意。 苏厌忍不住道:“你就不能把萝卜收进包里?” 风停渊:“活物收进乾坤袋,不易存活。” 那也得是活物才行,一根萝卜扔进乾坤袋,十天半个月都死不了。 然而风停渊就这么一路回了客栈,在苏厌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用一张干干净净的白帕子,沾了水,将萝卜的每一片叶子都擦了一遍。 苏厌绕着他转,惊愕地眼睛都要掉出来了:“你在给萝卜洗澡?!” 风停渊:“保持叶片干净,不易生虫。” 苏厌:“……你养它有什么用?吃?那为什么不直接买根萝卜来?” “不吃。” “那为什么要养?” “想看它生长。” “……” 苏厌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小鲛人,你发癫了?” 她眼睁睁看着风停渊擦完每一片叶子,又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喷壶,给萝卜浇水。浇完水,又把它搬去有光照的窗口,还不满意,一连换了三个地方,抬头看了看云,略有不悦,看样子就差一剑把云戳个窟窿,让阳光落在他心爱的萝卜上。 苏厌又觉得他无聊,又觉得没有比看他无聊更好玩的事情,托着腮一直等,等着风停渊总算把萝卜安顿下来,平静地坐在桌前。 她伸出手,像只使坏的猫猫,一边拿眼睛看着他,一边用手去扒拉他的萝卜。 “哗啦哗啦”。 那倒霉的萝卜被她打得摇摇欲坠。 下一刻,她如愿以偿从风停渊脸上看到意料之外的惊讶,猝不及防的心疼,和极浅淡的,一瞬而过的怒气。 像是暴风雨后突然破云落下的光铺满山峦,一滴水突然在光下折射出了颜色,像是圣洁无暇的神像突然睁开眼睛,漂亮得让人心颤。 虽然只是一瞬间。 然后她就被风停渊丢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苏厌在后院里还在哈哈大笑,笑声清脆明亮,关上窗子都挡不住。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却莫名喜欢风停渊身上的情绪。 虽然风停渊身上的一切都让人喜欢,可就像是完美的冰面让人忍不住想打破,平静的水面让人忍不住想搅乱。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 更喜欢亲手将原本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东西,拖下来,沾满她的痕迹。 苏厌孜孜不倦地蹲在后院里用弹弓打他的萝卜,打光了后院里的石子,直到风停渊忍无可忍地折了根竹子,从窗口一跃而下,和她对招。 被风鼓起的宽袍大袖,如皑皑白雪,铺天盖地的剑光,化成无数纷乱的流光从苍穹落下。 苏厌笑得灿烂,提着有情剑迎上去。 学了这些日子,她用剑也相当顺手。 剑光既不干净,也不心静,但却和她其他所有的武器一样,蓬勃的野性,肆意的邪气,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的压迫感。 纯粹的,只为杀一个人而学的功法。 两人只过了几招,就看见天际突然炸开的信号弹。 苏厌完全不怕风停渊会刺中她,偏头看天:“咦,那是什么?” “凌霄宗的信号弹。林初找到线索了。” 风停渊的剑气擦过她的脸颊,掀起柔软的碎发,融入温和的夜风。 两人同时收手,越过高墙,身影出奇得同步,起起落落,顺着高高低低的屋脊向远处追去。 深夜的通天河如一头蛰伏的巨兽,两岸灯火延绵不绝,而江水漆黑,沉默,不兴波澜,深不见底。 林初在江边跳起来冲他们挥手:“快!这里这里!!”他一只手指着通天河正中漆黑的楼船,“我追了好一阵子,发现渡厄的气息是随着通天河的流向逆流而上,就是因为在江中间,所以气息才那么微弱,且一直在移动!我盯了一天,就是这艘船,没有错!” 他跳上江边一个小小的木筏,一边给艄公掏钱,一边喊道:“快上船!我们追上去!” 然而那边,苏厌已经嗖的一声,熟练地抱住风停渊的脖子,像只树袋熊一样趴在他胸前。 风停渊:“怎么?” 苏厌抬头,琉璃一样的眸子理直气壮看着他: “你不会御剑吗?” 风停渊借用了她的有情剑,御剑划过漆黑的水面,挟起的风掀起一线白色浪涛,身形如剑,只一瞬就逼近了巨大的楼船。 林初:“???” 他喃喃道:“……仙君,要不也带带我……” 他脑补了一下自己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风停渊后背上的场景,狠狠拍了自己一嘴巴,转头对艄公大叫道:“快!我们追上去!” 全船警戒得很快,苏厌刚从风停渊怀里跳到船上,转眼间就被十几个黑衣人包围了。其中一个高喝道:“什么人!” 无数兵器的寒光层层叠叠将两人环绕起来,俨然是插翅难逃。 是他们插翅难逃。 一条银色的长鞭划破夜空。 风停渊淡淡道:“不要杀人。” 苏厌:“为什么?你说不杀就不杀?” 说归说,手里还是留了几分力气,左右几鞭,将黑衣人抽断了胳膊腿丢进河里。一时间船后掀起的波浪里全是浮浮沉沉的脑袋,惨叫声不绝于耳。剩下的人不敢再上前,挤在舱里,面色惊惧。 风停渊推开楼船的门,走入里屋。 这是一条货船,里面堆满一人高的箱子,船内气息冷肃,箱子里皆是布满杀伐之气的兵器。 苏厌紧随其后:“我没感觉到渡厄。” “不在船内。”风停渊道,“但是沾染了一点气息,和这群人有关……等林初来看看。” “你还真相信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风停渊道,“他在凌霄宗指的方向并没有错。” 苏厌扫视了一圈,“咦”了一声,徒手掰下其中一个木箱上的刻印。 那刻印是一圈藤蔓环绕,当中一刀一剑相互交叉。 苏厌对比了自己手里有情剑的剑鞘:“这不是……那家剑铺吗?” “是陈氏家徽。” 苏厌蹬蹬蹬跑到船尾,随手一鞭圈住一个人的脑袋,将他半拖离了水面,遥遥道:“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为谁做事?和陈家什么关系?运了什么东西?要运去哪里?” “我不知道!!”那个人呛了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抓着鞭子拼命踩水,“我们只是接了上头的命令,把这批货送到元都!我上有老下有小……噗噜噗噜饶我一命……” 风停渊上前按住她的手:“他们只是办事的。” 苏厌:“但也有可能在撒谎。” 风停渊摇摇头,指着首舷木板上刻着的印记:“飞龙镖局,专门走镖。” 苏厌不耐地啧了一声,鞭子一松,往远处一探,将木筏上一边挥手一边大喊“让我上船”的林初拎了上来。 林初刚上船就脸色一变:“完了,渡厄不在这里。” 他焦急地绕了两圈,搓手道:“我感觉渡厄就在不远处,但是气息很微弱,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苏厌伸出手指,转而向下,指了指河面:“这阵子渡厄的气息都和这条船的路线一致。” 林初点头。 苏厌道:“那渡厄就是在通天河底。” 林初眼睛瞪大了:“什么?” 苏厌道:“这不是很显然吗?他们想要运送渡厄,又不想被别人感知到气息,所以雇了镖局,专门运一船其他兵器,渡厄则由自己人从河底运送,路线一致,一上一下,相互照应。” 水体天然能遮蔽气息,隔着一条浩瀚的大河,就算是林初那样的狗鼻子也闻不出来渡厄的位置,更何况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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