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席上传来一声娇柔婉转的笑,开口的是座后立着“医”字旗的妙龄少女,头上戴着颤枝银花,压鬓齐眉流苏,项间挂着层层叠叠的银胸挂饰,一张湖水新月般的脸上涂着妖冶吊诡的苗家图腾。她是标准的苗家美人,笑起来还有两颗娇憨的虎牙,嘴里的话却不甚好听:“小猫咪,还真以为苏罗耶这么好挠?” “阿幼朵!!!”壮硕汉子虎目圆瞪,“敢情死的不是你旗下的人,跑来这说风凉话?” “工”字旗下坐着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俊俏书生,鼻梁上架着半片圆圆的西洋目镜,怯怯地出声:“……都、都是一家兄弟,大家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兄弟?”医字旗都统冷笑一声,“防字旗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我又不是聋——谁把我们医字旗的姑娘当过兄弟?” 防字旗都统本来竖着眉毛正要发作,一句“背后嚼人舌根不是你们娘们最爱干的事儿”刚想出口,“勤”字旗下的白发老叟突然看了过来,笑眯眯地让他闭上了嘴。 老叟面生得慈眉善目,两只手却皆是机关铁臂,拿着笆斗的动作轻柔小心,给李拾风接着抖落的碎瓷,嘴里絮絮叨叨:“先生注意手哎,别割着了。” 苏锦萝与时云起对视一眼,互相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一言难尽。 两人披挂整齐,拄着红缨长/枪,笔直地立在帐门两侧:如今靖安府的大佬聚在一堂,以他俩的资历还不够坐下,只能站着旁听。 靖安府下分五旗,分别是战字旗、防字旗、医字旗、工字旗、勤字旗,往昔都是塞北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师。可是塞北已经百余年没有战乱,最大的动静还是封老元帅带着苏小将军在极北冰墟附近的一场遭遇战,如今府内人马青黄不接,五面旗间多生嫌隙…… 盛昭缇眉眼间蹙着凝沉的阴影,比起眼下的外患内忧,她的忧虑埋得更深: ——她手上靖安府的战力,还跟铁相在世时一样能打么? “我说,你们丢不丢人?” 静。 满帐俱是一静,连火气最大、戾气最盛的防字旗都统和医字旗都统,一时都收住了声。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拾风破格赏了一张椅子,坐在李拾风旁侧安静搓蛇的云雀。 云雀不觉得自己插嘴有多狂,她只是觉得纳闷,并把这种纳闷表现在了脸上: “你们在亡者面前吵吵嚷嚷,不觉得丢人么?” 原本一言不发的战字旗都统、面若冰霜的少年将军看了云雀一眼,难得地出口附和,嗓声细冷如雪: “然。” 作者有话说: 云雀,高冷收割机(。)
第63章 、说第六十:黑云压城城欲摧(下) 打仗本来就是男人的事。 防字旗都统完颜烈最看不爽的就是靖安府的这股“好女之风”——盛昭缇能坐在将位上, 是因为师父是曾经名震八荒的大将“铁相”铁无情;阿幼朵能坐在医字旗下,是因为她医毒之术确实不错;苏锦萝的义父是封剑臣老元帅, 师父是盛昭缇, 小姑娘行事和心性挺对他脾气,但至于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很难说——练武,是要看筋骨的, 苏锦萝人有长/枪高吗? 女人披挂上阵,听起来是挺新鲜, 和平时代搞搞噱头就算了, 这要真刀真枪的干起来,那不是还得男人上么? 上一次女人去打仗,还是因为男人打光了, 实在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云秦强盛无比,阵前遛几个小娘子出去, 还不得被苏罗耶人笑话云秦没男人么? 完颜烈觉得自己比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头子开放多了, 他又不是不信小娘子能忠心报国——绣旗、缝衣、纳鞋,做这些不好么?若是认得几个字又脑袋聪明的,去医字旗跟着阿幼朵不行么? 非要来战场上凑什么热闹?战场上刀枪无眼,是真的要死人的! 但是盛昭缇确实是位猛将, 完颜烈从来不搞虚与委蛇的花把式,他是打从心底佩服盛爷的:完颜烈是典型的西北汉子, 谁强就服谁, 只要盛昭缇在一天, 靖安府就会有参军入伍的小姑娘,他就算再看不惯也只得憋着—— 如今云雀开口插嘴, 算是彻底燃起了完颜烈强压下去的火气: “有你说话的份儿?” 无论是盛昭缇、阿幼朵、还是苏锦萝, 虽然都是女人, 但行家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练家子。盛昭缇体格精干挺拔,发力时能看见蓬勃而优美的肌肉线条;阿幼朵是内功行家,经脉生来就比常人粗上一圈;苏锦萝资质其实不怎么样,但是小姑娘起早贪黑地练/枪,抄起家伙来又凶又狠,加上有封老元帅和盛爷在从旁指点敲打,也对得起“大夏龙雀”的赐号。 但是—— 完颜烈眸光一扫云雀裙沿下的三寸小脚,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 云秦西北虽然不比东南富庶发达,但是民风彪悍而开放,女人养的牛放的羊,照样跟男人养的一样肥壮。若是生在草原的女孩子,甚至有弯弓射鹰、徒手杀狼的本事,战字旗里也有零星几个小娘子,都是出自北方的好女儿。 而这缠脚的风气,则是云秦偏东偏南的地界儿才有。完颜烈有一次随盛昭缇回京复命,见过东南的女孩:她们比柳枝还细弱、比花瓣更柔软,风一大就能被刮倒,声一大就能吓得泪光闪闪,好看是好看,本分是本分,完颜烈却不怎么看得上: 花瓶,就该安生待在多宝阁上。 你主动招惹我,就别怪老子一拳把你干碎了! 云雀还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个瓷制品,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怼了回去: “怎么,没有吗?李先生赏我张凳子,难道是将军寓所缺了个花瓶作摆设?” 完颜烈:“……” 他一口血堵在半道上,卡得不上不下——云雀搬出了李拾风来,他还没准备在众人面前,掀了李拾风的面子。 李拾风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糖:“乖。” 他一手分给云雀,一手分给完颜烈。 完颜烈:“……” 他被李拾风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到了:你还跟小姑娘较劲,你也是个小姑娘么? 李拾风以前是封剑臣老元帅的王牌军师,行伍之人无不听说过他通天神算之名,此时完颜烈的一口血卡得不叫不上不下,已经到了不/孕/不/育的程度:“……” “大家先吵吧,”李拾风乐呵呵地,仿佛大年初一似的喜庆,“以后一打仗,能聚全就难了。大家趁现在多瞅瞅互相吧,再互相看不惯,也是共处了快十年的邻居,仗一打,死一块都难。” 将军寓所一静。 李拾风的口气轻描淡写,内容却一语中的: 五面旗内部再怎么撕,也就是邻居互相给对方穿小鞋的地步。战场上生生死死,也许今天一句恶言就是永别,至于么? 何必? “先生此言,”勤字旗下的白头老叟摸着长髯,“是认为此战,定战?” 李拾风一撩眼皮:“白爷,我们担不起。” 白头叟顿了一顿:“先生,何解?” “现在不比您当年的时候,要打便打。如今云秦和苏罗耶是表面弟兄,私下虽然摩擦不少,但终究是小打小闹。若炎虎关点燃烽火,势必烧至整座长城。白爷您想,届时是怎么个风光?” 白头叟冷哼一声:“自是士死国,妇死节!” 云雀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居然骨子里也是个鹰派。 是,整个靖安府,云雀还没见过躲闪或怕事的人,连小兵脸上都无卑弱之相。 李拾风睁开弯弯的笑眼,冷漆漆的黑色瞳仁直直地盯着老人:“那是天下缟素,血流漂杵!” “现在的云秦,被繁华、被太平、被盛世养了多少年?先帝在时,与苏罗耶宣战,也是它虎狼之师拒绝和解,逼得不得不东迁王都的时候!” 白头叟顿了顿拐杖:“云秦如今是偃方大国——” 李拾风冷冷地打断他:“白爷,苏罗耶尚武成风,连女子都能与北地雪熊搏斗,你见过的。” 白头叟沉默了。 云雀奇怪地看了看老人家,女孩子对打仗一窍不通,但也有幸见识过太后点兵的盛况:云秦的步兵大阵可是有“天兵天将”的称号 ,还会对一个生活在雪原上的胡邦沉默么? “先生这就有些长他人志气了。”阿幼朵不悦地皱了皱纤细的眉毛,苗家姑娘生气起来,声音也娇脆得像是黄鹂鸟儿,“云秦如今可是有整装待发的偃师,工字旗的书呆子虽然平时呆了些,一出手谁不是群伤?苏罗耶那群蛮子,只有原始的部落萨满罢了!” 工字旗下坐着的俊俏书生满脸通红,低着头傻傻地直乐,末了还要文绉绉地虚伪一番:“哪里,哪里。” “别急着怼,”盛昭缇突然开口,“李老二不是要避战的意思。” 李拾风笑呵呵地:“避是避不掉的,只是我们别主动招惹。到时候好大喜功的罪名,我们整个靖安府都当不起。” 盛昭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白话,说重点。” “我们绝对不射第一箭,”李拾风笑眯眯地举起一根手指,“但是只要对方敢射我们一箭,我们就放开了打。所以现在,憋着,别嚷嚷着要打回去,铆足了劲备战吧。要入冬了,苏罗耶人此次挑衅,大多都是缺衣少食,他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只得南下抢掠——” 怕就怕在,苏罗耶人,是玩大的。 李拾风一咬舌尖,他算了一卦,卦象极凶,但是命理玄说,不能摆上行伍台面。 他心里始终有一道声音: 不简单的。 ——云秦现在太繁盛、太自信了,看谁都是蛮夷胡虏,看谁都是蕞尔小邦。苏罗耶的国土囊括整个极北冰墟、朔北雪原,冰天雪地里孕育出的善战文明,未必比云秦更低劣、更野蛮、更愚笨。 云秦能拥有偃师军队,对方就不能拥有萨满兵团么? “我来介绍一下,”李拾风道,“这位是九钱偃师,云雀姑娘。” 满座哗然! 连白头叟的眼神都变了一变:“当真?” 李拾风眉眼笑得弯弯:“如假包换。” 工字旗下的俊俏书生坐不住了,也不顾上什么男女大防,一双眼跟灯笼似的亮出了十里地,直直地盯着云雀。他坐得离云雀不近,此时伸长了脖子,脸皮涨得通红: “那个,那个,在下危纪分,九钱姐姐你叫什么?” 云雀:“……” 这么稀罕的么? 云雀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稀罕货,甚至觉得自己挺累赘——她虽然知道九钱在偃师行内算是泰斗角色,只觉得不过如此:出门在外,是算不了什么本事的;每次动手,也占不了多少胜算。 但是仔细想想——云雀身边是“薄九刀”和“白无常”,云秦武林两把名刀全给她占上了 (好家伙),而“千秋风雨”闻战是云秦最年轻的剑圣。让云雀吃过大瘪的“寒山客”闻征是天下第一剑,险些弄死云雀的红云仙人是十钱偃师(云雀还算越级强杀),一口吞了云雀的朱厌是山海录前十的怪异,把她摁在地上揍的“一杯无”陆鸣萧虽然已经是时代的眼泪,那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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