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道长自从接触到法术起,便经年累月地追寻修仙界的消息,虽从未正式踏足修士的世界,但对修士的层次和常识所知不少。 修行如攀山,只有登顶山巅和正在攀登两种状态,其中的鸿沟便是金丹。 修士的修为达到极致,便会凝成金丹,这才算是真正走到了神州修士的顶尖。 整个神州无数修士,若要划分,便只有丹成修士和芸芸普通修士的分别。 偌大神州,总共能有多少丹成修士? 又会有哪个闲得发慌的丹成修士,会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乡下凡人地方来趟浑水? 可以说,利用龙王庙下的灵脉倒灌来对付曲不询和沈如晚,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鸦道长半点没担心过能否成功的。 姚凛打量鸦道长两眼。 “那你怎么保证这两人能配合你的计划?”他问,“你要是能拖到灵脉倒灌,也既不用担心他们俩破坏你的计划,可问题岂不就在于,你拖不到那时。” “我要是全都能做到,就等着让你吃白饭?”鸦道长反问,“说好了章家的产业和财物都归你,洞府里的东西都归我,什么都是我来,你就白得一份家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日就是小满,届时便会灵脉倒灌,你去把这两人稳住。我给你指个方位,引他们过去,捱到灵脉倒灌时,一切就都稳妥了。” 姚凛盯着鸦道长看了一会儿。 “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他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意味深长,“只要一切真能如计划进行,没什么不好的。” 鸦道长仿佛也有几分惊讶于他的好说话。 “希望你真能做到。”鸦道长冷哼一声,抬步就要往外走,忽而脚步一顿,一个箭步冲向半拢的屋门,猛地就要伸手拉门。 姚凛不止何时站在他身侧,动作只会比他更快,“啪”地一声重响,那本不多么坚固的木门便猛然合进门框里,死死地关上。 两人一个拉门把手,一个用力推上,僵持在那里。 鸦道长几乎要用眼神把姚凛射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的计划怎么能让第三人知道?要是事情败露,我得不到洞府里的东西,你难道就能在章家混下去了?” 姚凛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只有抵着木门的手稳稳地不动,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 “一个意外,我会处理。”他无可悖逆地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不会耽误计划,你可以走了。” 鸦道长恶狠狠地和他对峙。 姚凛的表情依旧没有一点变化。 鸦道长退让了。 “你最好能处理好。”他冷笑一声,“若是计划提前泄露,我随时都能离开这里,东仪岛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可你又能去何处容身?你最好想清楚。” 姚凛平静地看着鸦道长转身远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笑了一声,“东仪岛,又何尝是我们的家?” 他松开抵住门的手,神色莫名。 “章清昱,你可以出来了。” 木门猛然被推开。 章清昱甚至还没从屋里走出来就已匆匆开口。 “你之前和我说过,不会伤及人命的。”她猛然拽住姚凛的袖口,向来内敛温和的眼底此刻冰冷到极点,“你骗我。” 可奇异的是,她眼底尽是冰冷的怒意,却仿佛并不那么惊讶。 姚凛没有躲避或退后,他站在原地,任由章清昱用力攥着他的袖口,垂眸看她。 “没骗你,不会伤及无辜的。”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只想要个公道,再讨回属于我的东西,和你目的是一样的,你知道的。” 章清昱慢慢松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后退。 “我没法相信你的话了。”她一字一顿,“我听到你们还提到了沈如晚,我不会恩将仇报的。” 姚凛依然是那副平淡的语气。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的计划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会伤及无辜的。” 章清昱静静地望着他。 “不会伤及无辜,那么,不无辜的,是不是就要去死了?”她问,“你骗我说谁也不会死,其实你早就想好,我舅父和大兄是一定要死的,是吗?” * 章家客院比往日要热闹许多。 “五魁首啊六六六——你又输了,喝吧。” 院中,曲不询无言地收回手。 他伸手拿起眼前的茶杯,拎着茶壶倒满,一口饮尽。 喝完,一翻手,把空空的茶杯底给沈如晚看。 曲不询微微用力,把空茶杯按在桌上。 “你真是第一次玩划拳?”他没忍住,纳闷之极地问她。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可没这么说过,是你非要这么以为的。” 曲不询一时噎住。 ——还真是。 这事还得从他们离开龙王、慢悠悠地回到章家说起。 说好了要守株待兔,那么在灵脉汇涌之前,两人便没什么事可做。 曲不询无所事事,居然问沈如晚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干脆一起喝两杯。 沈如晚对酒没有任何偏爱,离开蓬山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酒了。 从前在蓬山时饮过些酒,也只是因为沈晴谙擅酿酒、更会品酒。有那么一个可以一起饮酒的朋友,才是她饮酒的意义,没有朋友了,便是有琼浆珍醪,又能有什么意思? 她自然要拒绝,可还没等她开口,曲不询又随口补上半句,“行个酒令,划个拳,打发时间啊,不然我俩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干聊天?” 沈如晚很想说,她没打算和曲不询面对面坐着干聊天,他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转悠一圈,而不是来烦她。 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模样。 “你和长孙寒当时就是这么喝酒的?”她问。 曲不询看她一眼。 长孙寒哪会喝酒啊?被她一剑穿心的时候,连划拳都没怎么玩过。 “是啊。”他若无其事地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喝?”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不喝酒。”她说,“你给我说说你们都是怎么玩的,如果把酒换成茶,我就来。” ——然后曲不询就坐在她对面,连喝了七大杯冷茶。 “你那么说,谁能想到你玩得这么熟练啊?”曲不询牙疼般抽了口气,“你看上去就不像是会这些的样子。” 沈如晚心情却颇佳。 她唇角带点笑意,悠悠地看他,“你看上去就很擅长。” 曲不询挑眉。 突然夸他,古怪,不像是沈如晚的作风。 沈如晚唇角微翘,“但你的水平显然配不上你的气质。” 她还以为曲不询一副酒中豪侠的样子,能有多擅长划拳呢。 “你和长孙寒划拳的时候,谁喝得多?”她好奇。 输家喝酒,谁输得多,喝的自然也就更多。 曲不询无言。 这问题到底能怎么答啊? “我。”他短短想了一瞬,很快便答,“我喝得多。” 曲不询的面子已经丢了,长孙寒的面子还能抢救一下。 沈如晚有些出神。 “他,真的这么爱喝酒吗?”她慢慢地问。 这个“他”当然只能是长孙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对。”他说着,笑了一下,有些复杂,“没想到吧?他在蓬山还是很能装样子的,这不就把你们都给骗到了吗?” 沈如晚微微抿唇。 如果长孙寒真的如曲不询所言那样……其实,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压抑自己的。 至少,她服膺长孙寒,从来都不是因为长孙寒有多克己自制、超然出尘,而是因为他能力卓然、持身正、除恶卫道,品性无可挑剔。 所以后来她听说长孙寒堕魔作恶,有多不可置信,又有多幻灭痛楚。 “说来,你似乎对长孙寒很关注?”曲不询冷不丁问她,“要不是我说长孙寒也玩过,你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吧?” 沈如晚微怔。 他太敏锐也太直白,竟叫她不知怎么回答。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沈如晚微微敛眸。 “对曾经的大师兄很好奇,所以就问问。”她平淡地说,“我对他不怎么了解,但还挺佩服他的。” 曲不询高高挑起眉毛。 “哦,”他顿了一下,像是短暂地凝滞了,“你是说,你佩服长孙寒?” 对别人说自己佩服一个死在自己剑下的大魔头,似乎是件很古怪的事。 如果对面那个听众还凑巧是大魔头的旧识,那就更古怪了。 沈如晚按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对。”是就是是,在这一点上她从来没什么好遮掩的,甚至于倘若有人直言不讳地问起她是否曾喜欢过长孙寒,她也会平静地回答是。 可莫名的,当对面的人是曲不询的时候,她又有些难得一见的迟疑了,话在唇边抵着,又轻轻咽了回去。 最终她只是轻声说,“他用剑很厉害。” 曲不询凝视着她,蓦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他声音干干的,“你之前说的那个你佩服又死在你手里的倒霉蛋,就是长孙寒啊。” ……就是他啊?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也没必要掩饰,“对,就是长孙寒。” 曲不询无言地坐在那里,半晌提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上一杯,很慢很慢地喝着,半天没说话。 沈如晚也静默了一会儿。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有些倦怠地说,“杀都杀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曲不询不说话。 他低着头,一个劲喝茶。 “那你呢?”沈如晚忽然问他。 曲不询一怔,抬头看她,“我什么?” “长孙寒是压力太大,那你又是为什么喜欢喝酒?”沈如晚望着他。 曲不询沉吟了片刻。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说,“谁能不喜欢?” 话语出口,他先一怔。 同样的对话仿佛早已上演过一遍,只是当时和如今的气氛截然不同。 沈如晚看着他。 “可你又为什么要醉?”她轻声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头一次有些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唇角,像是一种敷衍。 他为什么要喝酒? 一半是为隐匿身份,让人没法把他和长孙寒一下子联想起来,还有一半,是为解愁肠。 与其说长孙寒死在她的剑下,其实倒不如说,长孙寒死于归墟,死在他重新醒来,决心抛弃过往的一切、换一种活法的时候。 “那不如你和我说说,你既然不喝酒,又是怎么对酒令这么熟练的?”他不答,转而问她。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 她竟真没追问下去,垂眸,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因为我姐姐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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