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声呸,小奚奴便知炖汤的鸡是要去市曹上另买的。 赶在胡绥绥出来大闹前,小奚奴夹着臀儿速速退下。 饔人手脚利索,不到半个时辰,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端到了胡绥绥面前。 里头有五六颗红枣,都去了核,裴焱再生气,也不曾掉了夫妻之情。 看见汤里半浮半沉的红枣,胡绥绥高兴得满面生花,嘴巴圆张,对着汤吹气,吹不到十下,将碗举至唇口,微微一品,味道极鲜,忍不住再品一回。 裴焱抹了她一眼,在窗边坐下,坐下来后再抹一眼,胡绥绥却变了个样,她眉眼垂下,闭目假作沉睡状,喉间唧唧咕咕的,不再品汤了。 裴焱知胡绥绥在苦恼什么,起身重新回到胡绥绥身边,话语甚急,道:“我们是结发夫妻,知道什么是结发夫妻吗?” 胡绥绥闻到裴焱身上的味道,煞是好闻,不觉醉了,然后春心荡漾,脸颊贴了上去,摇摇头,又点点头。 “结发夫妻会团圆到老,”裴焱于她耳畔轻轻道,“不管你是胖是瘦,是绥绥就行了。再说,冬日一到,衣服穿上身,除了夫君,谁知你是胖是瘦。绥绥,裴焱从未嫌你哪点儿不好,不会因你瘦而多爱你一分,也不会因你胖而少爱你一分。” 裴焱温言说了许多话,胡绥绥心下乐极:“绥绥知道了。” 她举起碗,哪管鸡汤是温是汤,舌头失了知觉那般,啯啯饮下小半碗。 嘴里许久不沾油,胡绥绥饮得又急,肚子一下子膨脝起来,不能再多饮一口汤了。 她拍着膨脝的肚皮道,邀裴焱也来摸:“嘿嘿这肚子吃东西也长肉,不吃也长肉,想一想,原来吃了才是不亏的。” 裴焱伸过手去摸,摸着也觉是胖了些,暗地里道:啧啧,吾以为有孕也。
第25章 怀珠百日而不知 因裴焱的一席话,胡绥绥不再想成那揽衣有余带的人,弃了馒头,转而鸡肉、鸭肉花花搭搭地换着样儿吃。 裴焱不遑启处,带着余倦忙近百日,玉趾归府弗勤,许多时候与胡绥绥只能在夜间相叙,相叙也不过两个时辰,天亮便要走。 等他空闲下来,天已转凉多时,肩头处得添件衣裳授温。 秋日一到,狐狸理应毛发蓬,但胡绥绥的毛还是和春夏时那般稀疏,连母鸡的毛羽都比她的厚实。 一只狐狸毛秃得可以见肉,丑是丑了些,不过只要不变成狐狸,不去照镜子,她还是一只脸欺腻玉,美丽动人的狐狸。 不得已冷待胡绥绥三个月,裴焱心里过意不去,想以物偿之,思来想去,想不到拿何物补偿,他看胡绥绥素面嫣然,衣不更新,便道:“冬日快来了,要不要扯布做些相趁的衣裳?” 胡绥绥没当回事儿,裴焱不在时,她以追逐母鸡妹妹为乐,追逐累了,闭上眼睛熏香闲坐。无人来打扰,没着了那暗气暗恼,这种日子尚有余味。 胡绥绥能甘寂寞,故而“烦闷”二字,与自己一点儿也挂不上钩。 胡绥绥摇头拒绝做新衣裳,冁然微笑:“裴裴是刺史,忙起来不顾绥绥,绥绥并不觉得难过。裴裴因百姓忙碌,也就是因家国忙碌,绥绥避点委屈也甜心。理应裴裴扯布做新衣裳才是,绥绥野惯了,不惯穿新衣。” 胡绥绥妇怨未生,娇嗔未减,用甜软的话向人耳,男儿之刚肠软下,胸前里注满甜滋滋、热滚滚之感,裴焱喜形于色,不妄自个儿将她宠如上宾,嘴巴一抿,不再说余语,牵着胡绥绥去看母鸡趴窝。 裴焱且走且问:“成婚这么久,绥绥都管我叫裴裴,为何不呼后边那个字?” 这个疑问困扰了裴焱许久,每每想问,又每每一见面交谈就记不得要问。 “有三个火呢!”胡绥绥伸出三个手指头,皱起鼻子,视裴焱如敌体,颇嫌弃回道,“火本就螫口,火下还加两个火,念一次,感觉嘴巴都要着火了。” 她的头摇似拨浪鼓,眼睛睒睒:“啧啧,反正绥绥念不来,念不来。” 原来是这般,裴焱哭笑不得,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念起来果真有些烫。 母鸡趴窝了好几天,在哪儿假下蛋。 不管母鸡下不下蛋,胡绥绥一日总得会来看一次。 此前母鸡下了许多蛋,这些蛋本是要归原主,胡绥绥死活不让裴焱还,也不让人煮来吃,裴焱就作罢。 今日母鸡还是没有下蛋,胡绥绥扳指一算,母鸡有九天没下蛋了,她摸着母鸡的头,疑惑地问:“九日不下蛋,母鸡妹妹,你可是生病了吗?” 见问,母鸡扑扇着两个很逗人爱的大翅膀,离开鸡窝,撇了胡绥绥,咯咯咯地到不远处去吃草去了。 狐狸不与鸡通语,母鸡咯咯叫,胡绥绥不知其意,撮己下颌,摸己鼻头,左一句奇怪右一句奇怪,在心里胡乱猜:“不是生病的话?是想吃草了吗?现在是秋时,不应该啊……” 裴焱扬起了一个笑容,眼睛甜腻腻胶在她身上:“一年三百多日,躲头避懒几日不下蛋,很正常。” “也是。”胡绥绥同意裴焱说的话。 意绪无聊,裴焱一挥手,遣散周遭的婢女与小奚奴,去屋内拿了一张矮凳和一把梳子,要给胡绥绥梳毛:“许久没给绥绥梳毛了,不知绥绥的有没有打绺,今日空闲,我给绥绥好好梳一梳吧。” 一听要梳毛,胡绥绥兴味索然,她着实不愿让裴焱瞧见自己的模样了。她手心叠着手背,捂住脑袋,吹起额头上的碎发,憨态可掬:“没有打绺,裴裴你就这般给绥绥梳就成,变成狐狸,毛会乱飘,很难打扫。” “无碍。”裴焱总存有戏弄胡绥绥的坏心思,“我也许久没见过绥绥的狐狸样了,让我瞧瞧,秃成什么样了。” 此时赤兔还呆在西边上,秋风不大凉,甜迷迷地吹,兜面吹秋风,胡绥绥半眯起眼睛,拿起凳子,走到避风处。 裴焱紧跟其后,胡绥绥把凳子摆在墙根下,一屁股揾到凳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声儿松松脆脆回道:“那裴裴要先屏住呼吸。” 不屏住呼吸,鼻腔里会吸进一团白毛,到时候裴焱又要哱息不住了。 裴焱点头后退一武,胡绥绥眼角里看见裴焱退后了,憋足一口气,屈起背脊,准备变成狐狸。 但把脸憋得通红,几乎要断气了也没变成狐狸样,反觉乏劣甚病。 胡绥绥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再把背脊屈起,这一回还是没有变成狐狸样。 胡绥绥神态失常,慌了。 裴焱在后边不知情头,一直在等胡绥绥变成狐狸样,没等来狐狸,等来了胡绥绥“蹭”地蹦起来,大大掉态的模样。 胡绥绥呼红喝绿,连珠箭说着“完了”两个字,说累了,就遮了脸哭个事不有余,颊上啼痕了了可见。 她不能变成狐狸了,狐仙奶奶说,狐不能成狐,是将死之兆。 哭之哀恸,如丧考妣。胡绥绥的哀愁之色,直扑到裴焱眉宇上来。 裴焱被弄得神思恍惚,头皮发麻,忙问所以。 胡绥绥脸色变成死灰色,一面揾泪,一面原原委委说来:“狐不能成狐,将死是也。昔乐今愁,不想狐精绥绥卑卑龄而已,却是将死是也。世间何处有胡香四两!何处有仙人能起死人、肉白骨!容色未衰命先衰,苦也!呜呜。” 想到沉痛之处,语未终,奔入寝室,一只手握管,一只手铺纸,走笔写一缄遗书。 那热泪暗滴纸上,见者无不着急。 裴焱的心揪起,把哭得岔气的胡绥绥扶到榻上去,宽慰了一番,亲自请来朱子林诊视。 朱子林匆匆赶来,及榻边,撩开一截袖子,伸出二指一探胡绥绥的脉息。探了半刻,朱子林本是皱起的眉间,蓦地展开,冷隽地一笑。 裴焱见状,心更着急,抓着朱子林的手臂:“翁翁快说说,这是怎么了?” 朱子林嘴角勾起,捋着胡子,姁姁地回话:“裴夫人,恭喜啊,福气入腹百日了,有孕是也。”
第26章 胎儿拒出肚皮来 原是肚子里结了珠才变不成狐狸的。 胡绥绥先悲而后喜,且擦去眼泪,且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啊,这个孩子,是个很乖的孩子。” 这一百来日,胡绥绥身体未感到一点不恣,四肢不烦痛,不恶闻食气,睡得香,吃得好,一点也不似个半装的肚子。 朱子林接话:“夫人脉理平和,身体无它疾,三月始胎,不需分寝,唔,近来天气凉,不要涉水感寒了就好。” 说罢,挈医箱离去。 裴焱的神情不可捉摸,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坐在榻沿,手伸伸缩缩,不敢触碰胡绥绥的肚子:“怎么你连汛期断开了都不知道?” “我们狐狸的汛期本就乱,不是月月都有的。”做出个笑话儿来,胡绥绥觉不好意思,辩解的声气弱了十二分。 因为心虚,眼睛滴溜溜乱转,不在一处地方停留半刻。 裴焱最后还是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胡绥绥按住他的手腕:“怎么不摸摸?孩子很乖。” “我手冷。”裴焱心殊忐忑,怕力道失控,伤了胡绥绥和胎儿。 胡绥绥拈来一角被褥,覆在肚皮上,鼓令裴焱来抚摸:“这般就不怕了。” 虽隔了被褥,裴焱还是哈团气,呵热手心,指尖试探似地碰了碰,然后整只手掌才贴在上面。 贴了一会儿,想起母亲,想起儿时所历,裴焱眼眶湿热,道:“绥绥,我会当个好父亲。” “裴裴,我知道。” …… 得知胡绥绥有珠,厥后裴焱每天空着一颗心儿,白天有闲暇必伴胡绥绥,夜间会在灯前想象孩儿的模样。 胡绥绥美,孩儿定有粉团成的脸颊,粉挼成的四肢。 想得入神,裴焱会视灯自语:有狐绥绥,尤姝美,肚里膏儿亦姝美。 自语讫,随手拿起一本古籍翻阅,心念:诞女则取“姝”字,诞男则取“御”字。 不论是裴姝还是裴御,只要是他的孩子,裴焱都会加倍疼爱。 而胡绥绥知自己有珠后,夜夜手托粉腮,望月许愿,求在天上的狐仙奶奶赐她一对好儿女,凑成一个“好”字。 怀珠第四个月时,胎儿六腑顺成,可知胎是男是女,朱子林半月来诊视一回,第三次来的时候,他问:“府君欲知男女否?” 裴焱的嘴边,漾出淡淡一抹笑容:“男或女,于我来说,都一样。” 都不妨碍他当父亲。 “那便是不欲知了。”朱子林亦笑回,仔细把了脉,道,“夫人有大福,胎儿很乖。” 不管是怀珠三个月还是怀珠八个月,胎儿都不曾扰母体,连撞动不安都少有,胎儿乖得让人不解。 不盗母阴之胎,百年难遇一回。 胎儿乖,但胡绥绥的脾气却在渐长,一日坏过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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