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焱没打开过胡绥绥收集的蛋的盒子。 一日好奇心发作,打开来一看,那蛋壳上有的用黑墨写了数字,数字无序,而有的蛋没有写任何东西,裴焱研究了半日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他拿着几盒蛋,备细问胡绥绥。 胡绥绥正在哪儿卷珠帘,卷到后头珠帘打绺难解,解不开,气得用嘴咬下一条珠帘解闷气。 将近分娩之期,还有两个月就要分娩,胡绥绥又期待又烦躁,烦躁是因肚子大,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孕者的脾气总是来得快,也消得快。 见蛋,她手扶腰肢,慢移孕体,步上一武,护犊子似的把蛋接过,拿起两颗写着“一”的蛋,说:“这是裴裴离开第一日时母鸡妹妹下的蛋。” 之后接连拿起一颗写着“四”的蛋,两颗写着“六”的蛋,说:“这是裴裴离开第四日母鸡妹妹下的蛋,这是裴裴离开第六日下的蛋……你一声不吭离开,绥绥不知你何时回来,连点盼头也没有。” 胡绥绥把蛋一颗颗地认真看了一回,确认无一颗蛋破损,一并包起来,重新藏到金盒子里。 金盒子装的是首饰珠宝,但她不描不画,不钗不饰,装首饰的金盒子且变成了装鸡蛋的金盒子。 那时胡绥绥早有心在他身上了,但因一时口角而冷落她一月,裴焱如今回想起来很觉恻然,不住地摸她挺然的肚子,喟然道:“往后不会再一声不吭离开了。” 有孕后,胡绥绥又圆润了不少,微有重颐俏脸蛋儿,比往前更显痴憨可爱,低头做事,眼底却如含了情,裴焱忍不住凑过头去,唼喋数声,与她亲香。 胡绥绥忙着装蛋,陡地飞起一条玉腿踹开裴焱。 她把写了数字的蛋装一盒,没写数字的装在另一盒:“裴裴离开时下的蛋装在这儿,裴裴在时母鸡下的蛋装在这儿。” 胡绥绥断断续续地叽咕了一阵子,不知是什么逗中了伤心事,突然一股怒火高举三千丈。 怒过之后便是一阵无名的伤心,黑白分明的秋波水意宛然可见。 胡绥绥珠泪乱溅,把没有写任何东西的蛋交给裴焱,呶声呶气道:“这盒蛋可以吃,这盒蛋绥绥要留起来,等孩儿出了肚皮,绥绥就要拿着蛋,揭发他爹爹的恶行!呜呜呜……” 裴焱:“……” 朱子林预想六月是分娩之期,可如今都快八月了,胡绥绥没有分娩的征象。 转睫弥月,一日胡绥绥用饭后,由裴焱腋着在府里四处摆洒,她愁态可掬,行一步,懒一步,摸肚皮不住地想:“裴裴,都说足月不生,此儿或许是怯胆之儿。” “非也,足月不生之儿,定然智过于腹。”裴焱安慰,“哪吒还在胞宫里呆了三年呢。” 言次间,两腿间流下一股温热的水儿,胡绥绥粉汗盈盈,变作土木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嘴上只管叫唤:“啊啊啊,裴裴,胞浆破了,破了。” 裴焱如听间一个青天霹雳,急三火四地打横抱起胡绥绥,脚下疾如风,飞也似地跑去产房。 胞浆破的突然,那收小抱腰的妇人手脚滴羞蹀躞,忙前忙后个不停。 裴焱无时休息,房内的嘈杂声入耳逼清,但他两耳可滤了除胡绥绥以外的声音。 胡绥绥嗓子都喊沙哑了。 不觉月上花梢,阶前抛下的一抹月影,照着院子如同白昼。 裴焱立在月影上,有意无意间看向产房,心里活络如少年郎:“无事是,无事的。” 然后开始不停默念《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
第27章 小狐狸胆如鼷鼠 又过一刻钟,房内传来一阵戛玉般的婴啼声,接着门打开,只见一位庚齿六十的老妇人,两眼成了一条缝,笑说:“母女平安。恭喜裴府君,粉月时刻喜得粉团团小千金,此千金千金难买也。” 母女平安,裴焱所有的担忧在顷刻之间泯焉荡焉,不胜情地眼眶一濡。 狐仙奶奶没如胡绥绥所愿,一口气生对儿女,胡绥绥只生了一位叫裴姝的小姑娘。 正如胡绥绥所想,裴姝确实是一位胆儿怯的姑娘,胆如鼷鼠,尚未蓄发前就怕生,蓄发之后仍旧是见生人必捂脸遁去,若无路可遁,则滚地不定,躲在柱后或窜入草丛内。 胡绥绥是狐狸,裴姝也是一只小狐狸,方生出来的时候她睡着睡着就变成了一只狐狸,睡着睡着又变成了人。 变成人也罢,偶尔冒一条尾巴,时不时长出一对尖耳,没有定数,牙口痒的时候,还会咬衣服和被褥。 裴焱恐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寝室,一步也不允许。 膝下喜得一位姑娘,裴焱上番时坐不住要去瞧上一眼,裴姝在肚皮里的时候乖,出了肚皮也乖,一岁半以前,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从不嗷嗷聒耳,只睁着朦胧的眼,慢慢地看周遭,看见一件有趣的东西,就下死眼地盯,仿佛能盯出一朵花儿。 裴焱每回去看裴姝,她都在伏枕酣眠。 但有一回,裴焱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裴焱发现裴姝听见脚步声时,会渐渐开一只眼,用眼角瞧来者是谁,若来者不是胡绥绥,会继续装睡。而他独自去看裴姝时,裴姝会将自己蜷成一小团,面壁而眠,从不把脸露出来与他看。 裴焱把这件事情与胡绥绥说,胡绥绥听了,两下里疑惑:“或许是因为胆小?我生她那天,她还不乐意出来呢。” “可没理由连我也怕,我可是她爹爹。”心事上眉梢,裴焱叹道,“这几日我抱她,她也是缩手缩脚的,怕我跌了她似的,不愿我抱,我逗她,她总是一脸平静地瞧着我,从不笑一声。” 转而一想到胡绥绥逗裴姝的时候,裴姝笑起来格格有声,眼梢弯弯,腮上的肉儿颤,反应有趣得紧,裴焱心里登时堵了一块石头,意颇怳然。 “裴裴想多了罢。”胡绥绥觉得裴姝面对自己时和面对裴焱时的反应没什么不同。 然而裴焱的担忧成了真,裴姝果真怕他。 其他姑娘两岁的时候都能利索地说完一句话,裴姝却没喊过爹爹一声,连眼神逢上裴焱都不敢,就更不敢与裴焱通一语,戒心十分强,只会含糊地叫胡绥绥阿娘,躲进胡绥绥怀里扯娇: “阿娘,姝儿饿。” “阿娘,姝儿困。” “阿娘,姝儿渴。” 从裴姝小姑娘能记事起,裴焱就没抱过她了,许多时候只能远远地看她迈着两条小短腿在院子里玩,玩累了就变成狐狸,钻进胡绥绥袖口里睡觉。 裴焱心恒怏怏又艳羡不已,撩开自己的袖子看。 明明他的袖子更宽大,睡觉应该更舒服才是,怎的这小姑娘如此冷漠,不肯与他亲近? 终不得解,而委屈深结在心,裴焱数四为此事在胡绥绥跟前喋喋:“为何姝儿不与我亲近?可是我做错的什么?” 胡绥绥也不知为何裴姝只与自己亲近,狐狸怕生,新生的狐狸只与爹娘亲近,其余人靠近一武的话,它们会惊而大哭,自己把自己的胆儿吓破。 胡绥绥想了许久,想到这儿,颜色顿异,忽然挣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言语:“难道姝儿不是裴裴的孩子?那姝儿是绥绥与何人生的呢……” 裴焱不禁变色:“既然如此,那要不要再生一个?” “不生了……”胡绥绥自知说错了话,低头认错,“绥绥只要姝儿。” 裴焱有泼天的功名与钱财,那又有何用,自家的姑娘都不认他为爹爹,他头一回感到人生如此挫败。 裴姝三岁那年终于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了。 一日,胡绥绥与她玩起藏猫儿,逗得她格格发笑,水扑花儿的脸一颤一颤的。 待她嘴巴笑累了,胡绥绥嘴头轻轻询问:“姝儿为何怕爹爹?” 裴姝闻爹爹二字大惧,立马敛了笑容,眉头不禁皱起,放出一种欲说而不敢说的表情来。 胡绥绥莫名心疼,把她放在膝上,温柔地说:“姝儿莫怕。” 胡绥绥胸口给予了一丝温暖,裴姝眼里阁着的热泪截然而下,奶声奶气地说:“爹爹身上的味道,与姝儿和阿娘身上的味道不一样,陌生极了。” 胡绥绥哪儿会想到是这么个理由,抚她一颤一颤的后背,说:“你爹爹是人,阿娘是狐狸,味道自然不同,但他是姝儿的爹爹,不是坏人。” 裴姝擦起泪眼,道:“但阿娘前些时候总拿着一盒蛋,说爹爹是坏人,眼界狭窄,说他无故闪阿娘一月,害阿娘伤心离家出走,苦苦地吃了好几日的草。他待阿娘如此,待姝儿定然是加倍的不好,他定然觉得姝儿是个小鬼头。” 胡绥绥闲来无聊,在裴姝一岁的时候总拿着当年母鸡下的蛋在裴姝面前告状,添油加醋地告状。 她也没想到看起来痴痴呆呆的孩儿那时候竟然已能记些事儿了。 原来从头到尾,岔子是在自己这儿出的。 胡绥绥心里对裴焱愧疚,拼命在裴姝跟前说好话,宛转裴焱在小姑娘眼里那副恶眼圆睁的形象:“这……你爹爹他改了……如今他待阿娘好极的,阿娘说一他不敢说二。” 裴姝眨着眼,狐疑地看向胡绥绥:“昨日姝儿才看到爹爹拧阿娘的耳朵呢……可疼可疼的。” 昨日犯错被裴焱抓了个正着,裴焱拧了她耳朵就一通训斥,这事从小姑娘嘴里说出来,胡绥绥脸上挂不住,在母鸡窝里拿出一颗鸡蛋宛转自己的脸皮,面有笑容,说:“姝儿可别不相信阿娘说言,你阿娘拿这蛋砸爹爹,爹爹都不敢动。” “只怕爹爹将阿娘的皮毛给剥下来。”裴姝的狐疑色没减去,反倒还增了几分。 胡绥绥被自己的胡言乱语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真是只拙嘴笨腮的狐狸,跌跌足儿,拿着一颗蛋,单手抱起裴姝去找裴焱。 裴焱今日休沐,在水池旁数鱼儿。胡绥绥放出气势,直喊裴焱全名:“裴焱!”
第28章 一只纸鸢消嫌隙 裴焱闻声一回头,就在这一瞬间,胡绥绥觑个亲切,抄起手中的蛋扔过去。 “吧嗒”一声,裴焱瞬间脑门感到一疼,脸颊上感到濡濡的。手一摸,摸到了滑腻腻的蛋液。 盯着手上清黄的蛋液,裴焱脸色变了又变,正想教训胡绥绥,一抬头看见胡绥绥努着嘴,合自己溜眼睛,不知想表达什么。 眼微转,见胡绥绥臂上坐着个婷婷袅袅的小姑娘,正两眼不转的看着自己。 许久没见到小姑娘在自己面前笑了,裴焱突然间默会其指,在原地上怔了好半天,脸上的蛋液滴滴流进脖颈内也不去擦。 “姝儿你瞧,且说你爹爹不敢动,阿娘可有骗你?”胡绥绥不慌不忙说道,“爹爹并不可怕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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