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和尚提着两大桶饭菜和一桶清水,脚步轻盈地走上施食台,将石钵装满,供亡魂享用。他们看见白亦难和江屏,迎上前,双手合十道:“两位施主,小僧问讯了。” 白亦难道:“两位小师父,我们想见玄相大师,烦请通禀一声。” 小和尚穿过重重殿堂,步入方丈房中,一中年和尚光着头,穿着二十五条达摩衣,坐在榻上看着一封信。 小和尚近前行礼,道:“师父,蜡烛铺的白施主和一位姓江的施主想见您。” 玄相收起信,戴上毗卢帽,披上袈裟,道:“我去见他们,你把凭虚阁打扫干净,今晚有客来。” 白亦难和江屏见过玄相,对他说明来意。 玄相道:“几位女施主的事,贫僧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竟与陶施主有关。两位在此稍等半个时辰,天黑后,我让小徒观逸随你们前往陶施主的住处,一探究竟。” 白亦难和江屏都道:“如此甚好。”便在禅堂里吃茶等候。 吕黛却等不到天黑,回家留下个草人在屋里,自己溜了出去,摇身变成个戴儒巾,穿长衫的秀才模样,走到秦淮河边,叫住卖茶的小贩,买了碗茶,问道:“小哥,你可知陶季轩陶公子的寓所怎么走?” 小贩伸手一指,道:“那户种兰花的人家就是了。” 秦淮河边的人家都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夜里临风玩月赏佳人,妙不可言。露台上大多种着花花草草,有娇艳欲滴的玫瑰月季,有幽香袭人的栀子花,茉莉花,种兰花的这边倒只有一家。 吕黛道过谢,走到无人处,变成喜鹊飞过河面,收翅停在那片种满兰花的露台上。 屋里传出女子的娇笑声,小喜鹊隐匿身形,飞进去只见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正在榻上亲热。那男子与江屏差不多的年纪,想必就是陶季轩,他一只手在女子裙下揉捏着,粉面上一片片胭脂红,是女子的唇印。 论眉眼,他不及江屏精致,也看不出儒林才子的气质,和街上那些轻浮少年无甚不同。 吕黛有些失望,看那女子酒窝深深,倒是生得十分甜美。 两人闹了一会儿,陶季轩坐起身,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罢,我还有几篇文章要写呢。” 女子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我不回去,你写你的,我保证不打扰你,行不行?” 陶季轩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在这里,就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的心也静不下来。” 女子嫣然笑道:“你就会哄我,谁知道晚上有无旁人来呢?” 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郁,道:“不是我缠着你,实在是最近不太平,许多女孩儿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太婆。我真怕下一个就是我,你陪着我,我便不怕了。” 陶季轩脸色微变,褪下手腕上的檀香木珠串,道:“这是寒山寺高僧开过光的宝物,能辟邪招福,你戴着,那邪祟断不敢近你的身。” 女子戴上珠串,似乎安心了些,依依不舍道:“那你忙罢,我走了。” 陶季轩送她出门,望着她上轿离去,转身露出惶急之色,上楼推开一扇门。微弱的霞光照进屋子,一张花梨木三屉书案上赫然摆着一只釉里红笔筒。 白里透青的胎釉,像人苍白的皮肤,鲜红艳丽的蝴蝶,或探花取蜜,或翩翩起舞,似笔沾了血勾画出来的。 陶季轩一掀衣摆,在书案前跪下,仿佛案上摆着的不是笔筒,而是他祖宗的灵位。 他哭丧着脸道:“前辈,求你收手罢,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大祸临头的!” 笔筒毫无反应,须臾天黑了下来,一股冰冷的气息拂面,陶季轩昏倒在地。
第四十章 天外飞仙 陶季轩昏倒之前,吕黛隐约看见一道红影从笔筒里窜出来,扑向他。 是前朝的那位邹探花么? 不多时,陶季轩苏醒,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火光照着他的脸,分明还是这张脸,却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在椅上坐下,提笔写字,神情沉静而专注,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气度。吕黛知道他被鬼附身了,现在的他已不是陶季轩,姑且当他是邹依仁罢。 吕黛凑到桌旁,看他写的是: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 他运笔如飞,似乎早已打好腹稿,没有丝毫停顿,写得极快。这是一篇讨论国家之法的策论,吕黛生长在方外之地,学的是长生之术,知天文,晓地理,通阴阳,但对这种文章实在陌生,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越看越不明白,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想必这三年里,陶季轩是和邹依仁共用一具肉身,风流才子,陶季轩只占了风流二字,邹依仁才是真正的才子。 邹依仁写了几十行字,停住笔,忽一转头,面向吕黛,目光顿住。 吕黛一惊,以为他发现自己了,闪身至他背后,手中捏了张符,正欲定住他,却发现他看的不是她,而是桌上的帽镜。 镜中的人脸上一片片胭脂唇印,香艳惹眼。邹依仁蹙起眉头,眼中露出厌恶之色,搁下笔,走到面盆架前,往盆中倒了些水,用澡豆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反复擦洗。 吕黛看着他,心想令他如此厌恶的究竟是陶季轩的轻浮,还是女子? 笃,笃,笃,一串空灵的木鱼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蕴着震撼心神的力量,越来越近。邹依仁变了脸色,走出房门,从楼上看下去,一个年轻和尚正在院墙外敲木鱼。 和尚抬头,也看见了邹依仁,收起木鱼,手中多了一串念珠,合十道:“陶施主,贫僧问讯了。” 邹依仁微笑道:“小师父有何贵干?” 和尚道:“来讨还施主从那几位姑娘身上取走的东西,顺便渡施主去该去的地方。” 邹依仁道:“小师父,你不知道,这些美貌的女子最会害人。你苦苦修行,或许就因为她们一点私欲,一句谎话,前功尽弃,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取走她们的青春,这是在做好事。至于我该去哪里,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和尚叹息道:“施主执念太重,休怪贫僧无礼了。” 念珠一抛,倏忽变成车轮大小的一个圈,每颗珠子金光四射,向着邹依仁兜头罩来。 邹依仁微微冷笑,衣袖一挥,成千上万只红蝶涌出,似狂浪,如烈火,煽动着翅膀,带起一阵强风,迎上念珠。和尚低声诵经,金光透出重重叠叠的蝶翼,染上云霞一般的绯色。这样的奇景,凡人是看不见的。 隔壁一家四口还在院子里好端端地吃着饭,白亦难带着江屏隐身坐在他家屋脊上观战。 江屏道:“白兄,你看是这鬼探花的灵蝶厉害,还是和尚的念珠厉害?” 白亦难侧目,诧异道:“江兄能看见他们斗法?” 江屏道:“我自小便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是因此,才喜欢古董。” 白亦难道:“原来江兄是阴阳眼,天生阴阳眼的人本就极少,随着年岁渐长,又有一大半会失去这种异能。像江兄这个年纪,还能看见的,当真是凤毛麟角。” 这样的人,往往是修炼天才,可为何江屏资质平平,丝毫看不出天才的潜质? 白亦难心中疑惑,没有说出口。 江屏笑道:“是么?我的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 说话间,和尚浑身肌肉紧绷,额头青筋浮现,似乎有些吃力,诵经声已经快得听不清。 邹依仁神情讥诮,他本是天之骄子,哪把这和尚放在眼里? 哗啦啦,念珠断裂,滚落一地。 群蝶扑向和尚,白亦难失声道:“不好!”待要出手相助,一道剑光宛如流星,比他的弯刀更快,在和尚面前洒出一片光幕。 群蝶触上光幕,好似飞蛾扑火,登时化作一缕缕青烟。 剑光淡去,只见一把剑柄银白,系着杏黄剑穗的长剑悬在半空,薄而窄的剑身银辉流动,寒气逼人,正是银汉清霁。 躲在暗处的吕黛满眼惊喜,一转头,便看见了远处的吕明湖。他似乎只是一飘,便落在对面的屋脊上,姿态无比轻盈美妙。银汉清霁锵的一声,飞入他手中的剑鞘,剑鞘上嵌着一个小小的八卦。 这是江屏第一次遇见吕明湖,他头脑里只有四个字:天外飞仙。 邹依仁自知不是这道士的对手,进屋拿了那只笔筒,便从窗户逃了出去。 和尚忙道:“道长,这是个厉鬼,莫让他跑了!” 吕明湖伸出右手食指,凌空画了一道符,屈指一弹,符文化作点点银光,追上邹依仁,附在他身上。一道红影被逼了出来,银光瞬间形成一张网,将他紧紧缚住。 街上的人只见一人从巷子里冲出来,忽然倒地不起,纷纷凑上前看他是怎么回事。 有个认识陶季轩的书生道:“哟,这不是陶兄么?快来搭把手,扶他去旁边店里。” 笔筒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网中的邹依仁样貌清俊,穿着大红窄袖长袍,还是前朝的式样。他被拉到和尚面前,吕明湖也走了过来。 邹依仁满眼怨毒地看着他,道:“我本是前朝探花,被贱人诬陷致死,化身成鬼,附在那些个蠢材身上,只求能一展抱负。道长,我何错之有?” 吕明湖道:“阴阳有序,命运无常。你既身死,便该去地府投胎转世,你有冤屈,阎王自会审理,滞留阳间只会扰乱别人的命数。” 邹依仁道:“阎王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阴官,我的冤屈,他知道又能如何?世人还是会说邹依仁是个逼奸妇女的淫棍,可我不是!我家世代书香,我自小读书,过目不忘,被当作神童。别人都以为我这个探花得来容易,他们不知道我通宵达旦,寒来暑往,吃了多少苦!” 他嗓音哽涩,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个道理即便对神童,也不例外。可那女子,红口白牙的一句话,便将我的骄傲,我的荣耀,我辛苦得来的一切毁灭。道长,换作是你,你恨不恨?” 邹依仁说着竟流下泪来,吕黛头一回看见鬼流泪,那泪水莹莹闪光,落地便没了。 吕明湖不作声,他当然知道,即便是天才,要想登临绝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吕黛也知道,长乐宫里天赋最高的弟子,亦是修炼最勤奋的一个。人们总将他的出众归功于天赋,无视他的努力,然后满怀嫉妒地想: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天赋,我一定比他强。 风光无限的天才,一旦有了污点,哪怕是别人的栽赃,也会招来众人的口诛笔伐。 真相并不重要,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妒恨的由头。 和尚叹息一声,道:“多谢道长出手,贫僧的法宝坏了,还请你帮忙帮到底,收了他,随贫僧去一趟鸡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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