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内的三尸神监督人的言行举止,甚至思想,定期上报司命官。然三尸神爱好自行放纵游荡,欲使人早死,以亨祭酹,因此好话不说,说的都是坏话,与东厂的番子颇有几分相似。 姚曼荆自家想要想容丹,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三尸神绝不会隐瞒。 谁知秦广王冷哼一声,道:“孽障,何须你来提醒,本王早就问过了,她的三尸神说不曾见她主动索求想容丹,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明明是姚曼荆主动登门求药,她的三尸神为何要替她隐瞒?吕黛愕然非常,又满腹疑惑,下意识地看向吕明湖。 他面容沉静,望着秦广王,目光似乎洞悉一切,淡淡道:“王爷可知灵感寺住持无焰禅师,前夜遇刺身亡?” 秦广王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道:“此事,本王有所耳闻。” 吕明湖道:“那么,王爷想必也知道凶手是谁。我有几个关于他的问题想请教王爷,还望王爷赐教。” 像是卖他情面,秦广王宣布退堂,吕黛却觉得这个杀害无焰禅师的凶手令威风凛凛的阎王难以自处,退堂不过是在找台阶下。 秦广王下了台阶,领着他们走到一间偏殿,在上首的一把交椅上坐了,道:“你们也坐罢。”又吩咐侍者上茶,态度忽然比之前客气了许多。 吕明湖道:“王爷,敢问陆诀究竟是何来历?” 吕黛闻言,便知道杀害无焰禅师的凶手就是陆诀。 秦广王叹了口气,神情苦恼道:“他原本是枉死城的一名鬼差,颇有些本事,三年前机缘巧合,叫他获得极深的修为,背叛了地府,逃到阳世,为非作歹。地府派出去捉拿他的鬼差不下两千,皆是精锐,有一大半都折在他手里。” 秦广王如鲠在喉,顿了顿,接着道:“他做的一些事,你也知道了,这样一个魔头游荡在外,本王实在是寝食难安啊。”说着瞟了一眼吕黛。 这一眼,让吕黛也很不安,像被绳索套住了脖颈,绳索的一头握在秦广王手中。 吕明湖盯着秦广王的眼睛,道:“王爷,恕我直言,穆苍梧是否还在地府?” 秦广王愣了愣,道:“当然在,不在地府,他还能在哪里?” 沉默半晌,吕明湖眼睑微垂,缓缓道:“既如此,我帮地府捉拿陆诀,吕黛的事便请王爷一笔勾销罢。” 秦广王情知他已疑心陆诀就是穆苍梧,他这么说,是不会声张的意思,心中欢喜,面露微笑道:“我等阴官在阳世行事受限甚多,吕道长天纵奇才,论修为,同辈之中无人能及,有你相助,陆诀之事想必很快便能了结了。” 话说到这里,吕黛再不明白便是呆鸟了,站起身怒道:“原来你们抓我,就是为了逼迫明湖替你们做事!” 秦广王沉下脸道:“孽障,休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本王拘你到此,实是因为你举止不端,扰乱阳间秩序!吕道长想救你,自家提出帮我们捉拿陆诀,本王何曾逼迫他来?” 吕黛冷笑着一闪身,拔出了挂在墙上的一口宝剑,这是阴间的东西,魂魄也使得。 她将宝剑架在脖子上,寒气森森,激得浑身一哆嗦。好宝贝,不知斩杀几多生灵,才成就如此动魄的锋芒。 吕明湖变了脸色,站起身道:“你做什么?把剑放下!”说着便要上前。 “你别过来!”吕黛手一抖,那闪动的剑光看得吕明湖心都提了起来,当真站住脚,不敢再动。 秦广王好不容易寻着吕明湖这个软肋,岂能让她有个闪失?不得不缓和辞色,道:“姑娘,有什么话好商量,何必如此?” 吕黛神情决然,道:“王爷,就算是我扰乱阳间秩序,你想怎么罚,我都认了,大不了一死。那陆诀何等危险的角色,你们地府这么多阴兵鬼差都不能擒住他,反而丢了性命。你想拿我要挟明湖替你卖命,做梦!” 很多年前,吕黛看过一个故事,吴越两国相邻,吴国国君看中了越国的一片土地,便想方设法捉住了越国国君的宠姬,让越国国君用那片土地来换宠姬。越国国君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不顾朝臣反对,答应了吴国国君。 宠姬听说这个消息,当晚便割腕自尽了。 彼时吕黛不明白,越国国君待宠姬这样好,宠姬为何要自尽,后来在书里读到了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她明白了,别人都觉得土地重于宠姬,唯独国君认为宠姬重于土地,可不就是知己么? 那晚被薛荆玉囚禁在金风阁,她也不知道吕明湖是否会来救她,他便来了。就在那时,她想倘若日后有阴险狡诈之辈拿我要挟他,我会和故事里的宠姬做出一样的选择。 即便她只是个灵宠,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士为知己者死。 吕明湖看着她,眼中波澜起伏,道:“陆诀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就算没有你,出于道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秦广王道:“是啊,吕道长身为长乐宫弟子,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原本义不容辞呐。” 话是这么说,但陆诀之事,吕明湖原本可管可不管,秦广王利用吕黛向他施压,便成了非管不可了。倘若他也像那些捉拿陆诀的鬼差,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吕黛思量片刻,道:“我听说王爷有一件法宝,叫九龙神火罩,我数三声,你若肯送给明湖防身,我便放下这口剑,否则我便死在这里!” 她若死在这里,秦广王便将吕明湖得罪得狠了,莫说请他帮忙捉拿陆诀,就连陆诀是穆苍梧这个秘密也守不住了。 秦广王没想到自己反过来被这小妖女威胁敲诈,气得面红腹涨,怒目圆睁。 吕明湖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吕黛,莫闹了,我不要什么九龙神火罩。” 吕黛不理他,数到二,秦广王一咬牙,道:“行了,我给他就是了!”说罢,从乾坤袋中取出九龙神火罩给了吕明湖。 吕黛这才把剑放下,吕明湖上前劈手夺过,插回剑鞘,攥着她的手腕,向秦广王告辞而出。 吕黛道:“等一等,我还想和姚曼荆说几句话。” 吕明湖脚步不停,拉着她走得极快,他步子大,吕黛小跑着才跟上他。穿过殿外的广场,到了大门前,他忽然停下,吕黛险些摔个跟头。 吕明湖松开手,道:“你去罢。” 吕黛看他脸色,如头顶的天空一般不明朗,抿了抿唇,低头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以后不会再多管闲事,给你添麻烦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没有怪你,秦广王要我替他们保守秘密,捉拿陆诀,即便没有想容丹的事,他也会借别的由头抓你。是我连累了你。” 他眼中的歉疚落在她发顶,像一顶嵌珠镶玉的金冠,沉甸甸地压脑袋。 小喜鹊抬头与他目光相对,嫣然一笑,道:“既然帮不上你,能被你连累也是好的。” 这话仿佛南国吹来的暖风,裹挟着丰沛的水汽,吹散了阴谋诡计的灰霾,在心头落了阵绵绵细雨。 吕明湖眉峰舒展,透出一抹雨后的晴光,伸手刮她的鼻子,道:“傻妮子,以后不许再拿自己的性命胡闹。”
第七十章 白玉无瑕 “怎么是胡闹呢?我听孙道长说九龙神火罩能挡天劫,这样的法宝,不吓唬吓唬他,他怎么舍得拿出来?”小喜鹊扬起一双远山似的眉,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谁都不喜欢被威胁,吕明湖对秦广王这套官场上惯用的伎俩十分厌恶,回想他给九龙神火罩时割肉般的痛苦神情,也感到一丝快意,道:“阎王头上你都要刮出点油来,这敛财的本事,三师叔听了都自愧弗如。” 他的三师叔是子元真人的师弟,凌月真人,掌管长乐宫的宝库,乃是敛财的一把好手,长乐宫上下开销都仰仗他老人家。 吕黛在一间签押房里见到姚曼荆,道:“你知道秦广王为何拘我来此么?” 姚曼荆抬起下颚,道:“自然是因为我告了你。” 吕黛笑了,道:“你真傻,到现在还不明白,地府每日接到的状子不计其数,你又不是阎王的女儿,判官的妹子,秦广王何必亲自审理你的案子?三尸神又为何替你隐瞒?” 姚曼荆不作声,仔细想想,是有点奇怪。 吕黛道:“秦广王要我的主人替他做事,你不过是他抓我的一个由头,究竟是你要吃想容丹,还是我哄你吃,你以为他真不知道?他和你爹一样,拿你当棋子,你还挺得意。” 姚曼荆怔了怔,笑道:“那又怎样,横竖我也没什么损失。虽然你不曾挨打,但看你被抓到这里,我还挺高兴的。你以为你多厉害,不过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吕黛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也只是个弱者。别人若肯帮我一把,我会铭记在心,毕竟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方才问过司命官了,你来世的姻缘不错,但你若总是贪心不足,恩将仇报,再好的命也经不住你糟蹋。”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说再多,你喝了孟婆汤,什么也不记得,你好自为之罢。” 临走时,吕黛找到那名双脚被铁鞋烫烂的女鬼,央吕明湖治好了她的脚,又记下了她的名字,好回去烧纸钱给她。 出了鬼门关,天已黑透了,吕黛侧身横坐在飞剑上,吕明湖背对着她,立在前面,洁白的道袍被月光浸染,剑光笼罩,看起来好像一尊玉雕。 罡风掀起他的衣摆,穿过她的魂魄,她眼珠一转,无声无息地往前挨了挨,便要钻进他袍底,看能否窥见那从未见过的风光。 吕明湖警觉地一回头,她动作僵住,半个脑袋浮现在衣裾上,像被削去了下半部分,样子有些诡异,双眼一弯,讪笑起来,更诡异了。 吕明湖转过身,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膊,将她拎起来,安放在自己前面。 吕黛这下不好再做什么,垂头叹了口气,道:“明湖,你为何问秦广王,穆苍梧是否还在地府?难道他逃出来了么?” 吕明湖此时已经肯定陆诀就是穆苍梧,却不想告诉吕黛,一来怕她说出去,招来麻烦,二来怕她担忧更甚,遂道:“师父说陆诀的行事作风有些像穆苍梧,我便随口一问,想来是不可能的。” 吕黛道:“他一个鬼魂,今日用这具肉身,明日用那具肉身,你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吕明湖道:“昆仑水玉能感应到藏在肉身里的厉鬼,以他的脾性和修为,总会闹出点动静的。我多留心,应该不难找到他。” 回到杭州城里,约有二更天气,吕明湖与她落在江宅的屋脊上。屋里小喜鹊的肉身躺在床上,还盖上了被子,只露出乌黑的小脑袋。江屏守在一旁,急得来回踱步。 他一个凡人,遇上这样的事,想必吓得不轻。吕黛眼中流露出怜惜的神色,这是她看吕明湖时从未有过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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