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娘子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释月挂在方稷玄身上,摸着他的下颌。 俩丫头一人一串芝麻糖葫芦,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认真劲儿真是比看皮影戏少不了多少。 “这有什么,俩都是丫头,多看看好的,长大了也不至于叫个孬货一碗下水给骗走了。”张巷边不以为意地说。 “煎灌肠不是下水啊?”于娘子听他这番歪理,又好气又好笑。 “血怎么是下水?” “血怎么不是下水?” 小小一问商讨到半夜还没个结果,乔金粟只觉自己梦中有一碗煮灌肠在飞来飞去,飘香久远。 年节里喜气洋洋,热闹纷呈,城外的小观大庙也比往常热闹,但庵堂后院也有清净之所。 方稷玄和释月带着舒君誉的一魂去看李应茹,她穿着一身素服,好似在为谁戴孝。 书娟劝她不要太执着,李应茹用剪子绞落红梅枝上的分叉,十分平静地道:“我知道,我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这几日醒着时,总是想他若不曾被蠹虫精占了身子,我同他或许能成佳偶,或许有缘无分;睡着时,又梦见小时候在外祖家的梅林与他相见的场景,梦中我还是七八岁的年纪,从未想过长大后会发生这样荒谬可怖的事情。” 李应茹不觉得自己有肆意胡来的底气,所以她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已经想到后果,被精怪迷惑实乃飞来横祸。 那夜她蹲在那只吞嚼蠹虫的沙狐前头,听它忽然口吐人言,应该是吃了不少,得了蠹虫精残留的记忆。 “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看朱忆纷纷,孤思付幽香。舒君誉死的时候这诗刚写好,其他都是这只蠹虫精蛀掉字,照搬来的,蠹老头真倒霉,蠹虫精是为了他肚子里看过的文章知识,也为铺子里那几卷策论文稿,结果秋试取消了,我也倒霉,他吃书无用,就来偷我的灵力了。” 看着沙狐如吃铜扁豆一样吃得嘎嘣嘎嘣响,一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妄的迷离感将她团团裹住,直到现在也驱之不去,李应茹在书娟的低呼声中才发觉自己多剪了枝叶。 “无妨。”她轻轻一笑,让书娟换一盏热茶来,低声自语,“说不准下辈子我托生成梅树,轮到别人剪我了。” 舒君誉一眨也不眨眼的瞧着,面上带笑,傻气而古怪。 只有一魂,沟通起来有些困难些,方稷玄也不清楚他心中有何想法,只好转脸瞧着坐在道观梅树上晃脚的释月。 “养在妆匣里的小姐,经了这样的事情,没吓疯属实不错了,我瞧她心性变了不少,只怕要出家。” 释月从梅树上晃下来,扑倒方稷玄背上,探出手指轻轻一点舒君誉的后脑。 舒君誉在雪中显形,眼神也没那么缥缈了。 李应茹手中剪子堕地,她慌张地扑到窗前,不敢置信地看向舒君誉。 方稷玄没想到释月会这样做,只见她看着泪如雨下的李应茹,有些困惑地道:“那夜她看起来分明没那么喜欢舒君誉呀。她只是在挑拣一桩不错的婚事。” “那是只有舒君誉一魂的蠹虫精。”方稷玄顿了顿,道:“而且,喜欢就算没那么多,也是喜欢,对于生性习惯斟酌利弊的人来说,更是难得。月下私会,对她来说就好像羚羊越悬崖,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事,她已经给予很多了,她总是有家世有父母的,真抛下一切同情郎走了,未免太糊涂了。” 释月跨着他的腰,吊着他的脖子,旋到他身前来,一把捧住方稷玄的脸,双眼睁得圆乎,夸张做作地叫喊道:“天呐,有人在这里装情圣!” 两人自顾自说闹,不曾留意舒君誉与李应茹说了些什么。 释月一转脸,正看见舒君誉消失后李应茹面上的那种空洞,也像是丢了一魂幽精。 她不解地一歪首,正倚在方稷玄肩头。 走出道观,飘在身后的舒君誉忽然开口,“二位,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释月‘嗤’了一声,道:“得寸进尺,小心我拍散了你。” 舒君誉捂住嘴巴,见方稷玄看自己,才放下手,轻声道:“可不可以直接把我送到今世投胎的肉身里,要是经了冥府的话,过了黄泉就不记事了。” 释月直接把他团成球,扔进陡峻的山沟里,然后扯着方稷玄一跃而下,激起一片白雪黄土。 方稷玄抱着释月从山顶一路滑到山脚下,对常人来说迅急刺激的一段路,与他俩而言只是好玩,冰冰凉凉白蒙蒙的。 只是从雪堆里站起来的时候,就见眼跟前站着几个目瞪口呆的娃娃。 释月动动脖子,觉得头上有些重。 方稷玄默默把个完好的雪狮子脑袋从她头上取下,又滚了两个大雪球赔给几个娃娃。 可他们只哭啊,哭得释月要堵耳朵。 方稷玄只好给他们堆出了一个比院墙还高大的雪狮子,轻轻松松在四里八乡拔得头筹。 释月爬上去,还把两支红梅插在雪狮子上,狮子不像狮子,倒像鹿。 几个孩子嚷嚷着说不好看,被她一一镇压。 从雪狮子上一跃而下时,方稷玄多此一举地伸手接她。 释月挂在他脖子上,瞧着远处景致忽来了兴致,没用灵术回城,而是慢慢悠悠地同方稷玄一步步走了回去。 城外村郭九十家,白雪落日如金沙。
第49章 凡人云间 ◎这般在挨打和谩骂中活到了十几岁,谁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喙珠湾, 是一个凡人也能住在云里的地方。 眼下,海雾正在吞噬夜晚,像海中巨兽的吐息, 像大海的另一种淹没。 浓厚的白浪不疾不徐地从方稷玄眼前翻涌而过, 他看着释月凝着白雾的一双眉眼, 伸手用指腹一抹,似是用湿润的黑墨勾勒, 将月中掉下来的仙君变作个凡间的美人。 喙珠湾的雾通常到了正午时分才散尽, 日头西斜时又聚起来, 遮得日光朦胧,月色混沌,释月自然是不喜欢的。 可此地入夜后能听到鲛人夜歌, 却也是独一份的。 歌声是被浪涌层层送过来的, 很曼妙轻渺的一种吟唱。 凡人听不见, 若听得见, 那应该是快死了,鲛人在蛊惑魂魄, 诱使其落进深海。 人类的魂魄对于鲛人来说不是必需, 只是很美味, 装满了这一辈子的情感与记忆,酸甜苦辣, 像一道滋味丰盛的美食。 所以此地的人一死,冥府鬼差来得特别快, 慢一步都怕抓不住了。 舒君誉这辈子投成的是个女胎, 名字就叫杨姐儿。 他这辈子投胎的运数明显没有上辈子好, 父母只是喙珠湾里的渔民, 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 因为少了一魂幽精的缘故, 杨姐儿孤僻而漠然,鲜少说话,宁愿同石子玩,也不怎么搭理人。 但杨姐儿十分聪明,站在学堂门外听先生念一遍文章,她就全然记住了。 先生听她呆板地高声朗诵着,惊讶得攥着书卷跑出来,见是个女孩,失望地甩袖回去。 杨姐儿在这家里唯一的用处就是卖鱼的时候算钱快,这也是她最像个人的时候,不会被骂吃白饭的傻子和讨债鬼之类的话。 这般在挨打和谩骂中活到了现在,谁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魂魄离体的时候,幽精就被吸引过去了,杨姐儿神色一下从迷茫变得清醒,满目哀伤。 她立在尖而突出的喙嘴石上往下看,就见那具属于自己的躯体浮在暗礁密布的浅弯里,白得惊人。 原本鲛人住在深海,何以会尝到人类魂魄的滋味?只因喙珠湾盛产珍珠,皇亲贵胄,富户豪绅趋之若鹜。 可采珠一事艰难不亚于登天,最初几乎是百人去一人返,男丁宝贵,不能折损在这种风险颇大的事上,倒是女子命贱,可以填进海湾中尝试。 经年累月,采珠之事都由女子传承,此种不知折损了多少性命,魂魄飘零无数,以致于鲛人偶尝,惊艳垂涎。 这么个地方对于凡人而言真不算是宜居的宝地,对女子来说更不是。 大元朝溃散,东泰建国立朝,采珠一事也只是势头稍退。 直到近年来喙珠湾被划给六皇子做了封地,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大肆让役夫采珠,反而严令禁止商人雇人采珠,只令死刑重犯下海采珠供给朝廷。 因此采珠女的人数少了许多,但依旧有,百姓自己要采,禁得太过,反激民怨。 杨姐儿便是被她父母推来采珠的,活着采到珠了,兄弟娶妻的彩礼钱有了着落,死了没采到珠,白赚几个饭钱。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两个鬼差见魂魄被释月扯住,没被鲛人惑走,均是松口气的样子。 杨姐儿或者说舒君誉,眼下瞧着方稷玄和释月,有种满腹雄心壮志被人一棍子打晕的迷惑呆滞感。 “你不妨再缓缓投胎,查查李应茹这一辈子有无子嗣?去当她的儿女也好。”释月幸灾乐祸地说。 立在释月身后替她挡住猛烈海风的方稷玄颇为无奈,单臂揽一揽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戳人痛处。 不过,舒君誉这时候没怎么想李应茹。 舒君誉的一魂融进杨姐儿的两魂里,对李应茹的牵挂和上辈子没来得及施展抱负的遗憾,顷刻就被这辈子身为一个无用女子所遭受的悲怆与苦难歼灭。 她叹了口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罢了。” 眼见鬼差要带杨姐儿离去,方稷玄道:“他两辈子都死于非命,不知下一次轮回能否得个好去处。” “上一回他魂魄不全,是随意进的轮回道,这回官印归位,定是有个好胎的。”鬼差道。 “多谢二位。” 杨姐儿就算有了舒君誉的幽精也不认识方稷玄,她只是觉得这人很熟悉,无端就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杨姐儿顺从地跟着鬼差离去,这辈子太苦,她真是半分留恋也没有。 她的肉身还浸泡在墨蓝的海水里,随着浪花一荡一荡,竟可以算得上是这辈子最安逸的时刻。 清晨,晨曦在海雾中艰难地发散着光芒。 岸边巡防的兵士发现了杨姐儿的躯体,见怪不怪地打捞起来,若不是尸体浮在这窄弯里出不去,且今日还有死囚要来采珠,他们都懒得打捞。 “殿下!”小军头刚挥挥手要人把尸体拖走,却瞧见六皇子不知为何这一大早就到了采珠场,连忙迎了上去。 “死的是谁?可又有商贾雇百姓采珠?”六皇子王翎生得清俊漂亮,光看这一张脸,真瞧不出他会有那样狠辣的手段。 “没有,只是百姓私采。”小军头忙道。 王翎‘哼’了声,不用问,又是女尸。 “拉到义庄去。”他淡淡吩咐一声,瞧着不远处一路从崖岸上走下来的男女,问:“那又是何人?” “来看海上日出的小情人。”小军头显然已经盘问过,张口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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