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月步伐轻快,起得这样早,也不见她有倦意疲色,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徐娘子忙踮脚一指,笑道:“朱婆婆的小面是吧?她只卖这一阵的,是好吃!角落里,她买卖好,从来不占好地儿,好地儿都留给我们了。” 那小面摊子在最里头,释月绕上一圈,发现摊主大多是女子,若有男子,也是如徐娘子这般夫妻一块来的,而坐下来吃早膳的,更多是女子。 喙珠湾是人间雾境,天上坠云,这里又是个小小女儿国。 释月抬头瞧了瞧不远处取珠棚,觉得这地方还有点意思。 朱婆婆年岁大了,但干活很利落。 煮面浇卤子,端面抹桌子,她一个人井井有条。 “扇贝卤、鱼卤,还有骨汤,姑娘是新来我们喙珠湾的?喜欢什么口?” 见释月立在那里张望,一个笑起来很顺眼的姑娘主动开口,她偏黑的肌肤光泽漂亮似珠,更衬得一口牙齿洁白。 释月转过脸看她,她抿唇又笑,声音略小了几分,大大方方地说:“你可真好看啊!” 这姑娘的样貌和性格皆讨喜,让她想起喜温和乔金粟。 释月神色不自觉柔软下来,问:“你吃的是什么卤?” 姑娘把空空的面碗亮给她看,笑道:“吃光啦,鱼卤的,可好吃了。” 见释月递了碗去,姑娘又道:“你带回去啊?还是坐摊头现成吃的好。” 话毕,她觉得自己多嘴了。 释月掏出来两个碗,该是哪个本地郎娶回来的外地媳? 这么一大早的来买小面,巴巴带回去给相公吃? 没想到释月一听这话,立马收了碗,道:“那先不管他了,我要两碗,先鱼卤,再来扇贝卤。” “是了,得自己吃痛快了!累死累活不就为了这一碗吃的嘛!” 这姑娘说自己叫阿鱽,似乎对释月有种莫名喜爱,替她端面,又教她先喝汤再吃面。 鱼卤是喙珠湾产的鲅鱼熬出来的,卤子里夹着分量不少的鱼肉和蛋花,三文钱一碗,很值。 朱婆婆还备了很多的小料可以加,海胆、海蛎、虾要再添钱,不过时令的韭菜、芥菜,或者是腌菜头、小辣子一类就不用。 “啊,”释月咽下一口浓厚鲜汤,做恍然大悟状,“就是码头上那种薄长如银刀的鱼儿吧,很漂亮的鱼。” 阿鱽没叫人这样夸过名字,笑得很傻,大大咧咧,什么都说。 释月吃一碗面的功夫,知道了她今年二十岁,搁在别的姑娘身上孩子都有俩了,她却还没嫁过人,家里没爹有老娘,还有个差她十岁的弟弟,她是顶梁柱。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我原是采珠女,命大没死,每日下水像受刑,直到六殿下来了,”阿鱽眉眼一亮,道:“我的好日子就来了,活着还是好,有好事情发生。” 释月看着她,还未说话,就听不远处有些闹腾。 待这些人走近,报了门庭,才知是几个文生举子,嚷嚷着说取珠场搜摸女子身躯,实在龌龊不堪,应该赶了这些女工走,多得是男人可做活的! 王翎本要回府,被听到风声的随侍拦下。 原本,几个文生举子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这几人身后是本地几个致仕回来的老官,人老心不老的狗东西,还想着掺和闹事,玩些权术阴私! 王翎不能贸然动这几只老龟,又不愿废了女工改用男工,一时间竟只能龟缩不出,他倒成乌龟了! 文生都是嘴皮子厉害的,骂人毒辣得很,好些姑娘都被说哭了。 王翎忍气闭目听着,知道很多女子明儿都不会来了,也觉一阵心冷。 释月继续吃扇贝卤的面,余光撇见人影一闪。 阿鱽爬上取珠棚门口的大石头上,大力将外衫一扯,露出一寸锁骨,叫道:“我呸!少给老娘在这装腔作势说什么螺肠子清誉!什么臭狗屁贞洁!活都不活起的人,还扯这些斯文!” 一个长驴脸的书生用指头戳她,要骂什么,阿鱽比他更凶更理直气壮,扯着嗓子嚷:“我可认得你,我从前和姐姐们下海采珠时,胸口就裹了一块布,你们站在监工台上,看得不也挺高兴?‘人女曼如鲛,随潮采珠来’这诗可是你做的?说得不就是老娘光溜溜像鲛人吗?你走运得很,老娘这辈子就记你这一句诗!” 众人静默的一瞬间,释月笑声清脆回荡,格外讽刺。 阿鱽平平了气,冷冷问他:“你的道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现在说?谁教你的!” “好!”王翎听到这一句关键的,忍不住道。 随侍中的婢女掩入人堆,高声附和了一句,“谁教你的!?” 这一声落地,百声起。 “谁教你的?” “谁教你的!” 那些人离去的样子堪称落荒而逃,阿鱽却瘫软下来,很是后怕。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要得逞了。’ 释月在一众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很满足地吃了面,把一双筷子搁在面碗上,往朱婆婆的案板上放了一粒银子,将一碗卤一碗面分开放在篮子里,稳稳提着要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看着坐在大石上喘气的阿鱽。 “我的铺子在糁汤馆对面。”释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可以来找我玩。
第52章 蛏溜 ◎释月从背后抱住他,四肢松松挂在他的肩头腰胯上,探身在他腮边香了一计,声音有种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娇娆。◎ 阿鱽虽是顶梁柱, 看起来却比别的小女儿清闲自在,拿了工钱回家,溜溜达达沿着码头菜市选些自己和家人喜欢吃的菜。 她站在大石头上闹得那样厉害, 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们的好奇有善有恶, 试探的语句或婉转或尖锐。 但阿鱽早就发现了,他们用来‘要挟’或者说‘钳制’她的法子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这般这般, 如何如何, 往后该嫁不出去喽!’ 阿鱽不知道‘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这句话,倘若她知道, 一定觉得甚是贴切。 小弟早就等在家门口了, 快跑过来接过篮子, 迫不及待地显摆, “姐,我今儿替隔壁老岑头跑腿去铁匠铺取火钳子, 他给了我一个子呢!” 阿鱽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挺好笑, 就夸了他几句。 “姐, 烧好水了,你是擦洗上一把, 还是先睡一觉?”小弟又追着她问,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个跟屁虫。 阿鱽补觉的时候, 娘从田头回来了, 轻手轻脚扶着门框看她一眼, 然后就去灶房做饭, 要是时间还早, 就去做做针线活,田头活计要是还没干完,就换小弟去田里继续弄。 他们家这点地的收成仨人吃都勉强,但更多的地他们也不负担不起。 阿鱽之前做采珠女,算是为数不多自愿去的,眼下又有了取珠女这份工,工钱其实不算很多,毕竟只干半夜,而且夏日里还没活。 可他们一家三口吃用也不多,竟还能攒上一些。 她娘天天念佛,不为自己,为王翎。 阿鱽是闻着饭菜香醒过来的,娘新换了春夏的被面,赶在起雾前收,又趁着雾散的时候晒,断断续续晒了几日太阳的,虽然是盖了好几年的粗被,但睡着还是舒服。 ‘葱香鲜气,嗯,葱丝炒鱿鱼,啊,娘还蒸了薯粉萝卜丝包,昨割来的肥皮肉得炼了油渣些进去吧?娘估计舍不得,还得是虾米萝卜丝馅的,这一罐猪油怕是得吃上半年。’ 阿鱽吃过饭后,会去野滩网鱼捉虾。 她水性好,既是天生的,也是做采珠女的时候练出来的。 这时候涨潮,阿鱽算着时辰还有空闲,就拿着昨日赶海捡回来的蛏子去找释月玩。 喙珠湾春末的蛏子很肥,肉嘟嘟瞧着很喜人。 阿鱽自觉这见面礼不寒碜,蛏子可补人了,产妇催乳都用蛏子汤。 “方稷玄,把蛏子做来吃吧?”释月蹲在桶子边上戳蛏子,朝屋后叫道。 阿鱽转眼看去,瞧见好个英武郎君走了出来,只见他很淡漠地看了自己一眼,在释月身侧站定,伸出两指揉了揉她的发顶。 这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却让从没动过男女之念的阿鱽看出了无边温柔。 吃过午膳有一会儿了,又没到时辰吃晚膳,该是用蛏子做个点心来最恰当。 这时候的蛏子怎么都好吃,阿鱽拿来的时候已经吐了沙了,简便些沸水下盐,姜块切丝,小葱打结,蛏子洗净汆一下就捞出来,调个油醋碟沾沾吃就行了。 若做蛏溜,能将蛏子的鲜味榨取到极致,就是麻烦些。 剥壳取肉,加虾露、薯粉搅和,油锅中先炒香了佐料,下水沸了锅,再把蛏子一个个滑进去。 这道汤羹做得恰当,连盐花都不用下,一股鲜甜味。 等夏日里有了丝瓜,还可以做丝瓜蛏溜,若想吃得荤一些,还可下五花肉丁炒香。 方稷玄还下了一点腐皮,让汤更多一份薄嫩的口感。 蛏子剥了壳就少一大截,不过做成汤羹了还好些,每人分得一碗。 释月喝得快,撒的那点微末胡椒令她身上发暖,捧着空空如也的碗跑到后院,攀到后院正边给菜圃浇水边喝汤的方稷玄背上。 幸好方稷玄下盘稳,没晃得一手汤。 “别把客人撇在店堂里。” “阿鱽脸都埋在碗里,估摸着都没发现我跑过来了。” 方稷玄都不用问,侧首把碗递过去。 释月就着他的手又喝了几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就‘喵呜’叫了一声。 这一声同样酥麻,但那夜的猫叫还有些不一样,更惬意轻盈。 释月从背后抱住他,四肢松松挂在他的肩头腰胯上,探身在他腮边香了一计,声音有种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娇娆。 “好喝。” 方稷玄木了一下,转脸就见释月跑开的背影,青丝飘扬,裙衫如水。 铜壶花洒在菜圃里下着小雨,坑里的小菜苗都叫这阵久久不停的甘霖打得恹头耷脑。 小呆不喜欢菜圃不喜欢水,急得在边上冒火星子提醒方稷玄。 ‘爹啊!这棵菜快被浇死了!’ 喝过蛏汤,释月又同小鱽去赶海,到了天昏才回来的。 她光着脚丫,束着襻膊还没解掉,露着两节细细白白的胳膊,一手拎着鞋,一手提着篓子,是‘吧嗒吧嗒’一路跑回来的,似乎玩得很痛快。 糁汤铺子的徐娘子看清她赤脚,一掩口,下意识去看方稷玄的反应。 方稷玄正在点灯笼,指尖一抿灯芯就冒光,他挂灯笼都不用什么杆子,抻一抻胳膊腿就行了。 小呆最近得了一个新本事,但凡是有火的地方,它都能瞬移过来。 ‘啪’一声在灶洞,‘滋’一声又在油灯,‘噗’一下又窜到线香那一点火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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