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从家用银子里拿出一些,先让张春水带去书塾交银子,又把这事儿往张茂耳朵里一刮。 张茂原本躺在床上安安逸逸地歇着了,闻言猛地一个挺身,终于觉察到这几日的不对劲了。 董氏叫他同乔金粟求情,反挨了一记耳光。 张茂做事很愚蠢也很莽撞,他自以为有底气,毕竟唯有他一个是张巷边的嫡亲侄儿,名正言顺,闹起来谁都该指摘乔金粟的不是。 可他忘了,这是在满南苏,不是他老家,族老鞭长莫及,也没有那么多姓张的跟他同气连枝。 满南苏大大小小的买卖营生上,乔金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族长。 张茂暗地里使劲,明面上造反,统统都试过了,没用,撼动不了乔金粟一点。 董氏带着眼泪去求乔金粟,也是无用,她软硬不吃。 不过乔金粟也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给张茂留了一间小铺做营生,省吃俭用些,一家的日子也不错。 他哪里知足呢?日日喝得烂醉,还总是抓着张春水,要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到时候当了大官,叫这几个娘们跪着□□。 张春水在书塾里虽不至于吊车尾,却也是个中不溜,他的短处也就是他的长处,那就是才大志疏。 本就盼着学几个字,能拽几句文,日后进了铺子里当个掌柜也是够体面的,被他爹这样一搅和,怕是没这么好清闲了。 张春水又不好忤逆他爹的意思,随口敷衍了几句,揣着三两本闲书进屋看去了。 乔金粟买卖做得越好,越显得根系单薄,只有乔银豆夫家子侄中了几个秀才举人,但也都是下一辈,总得费时间历练,费银钱铺路,再经营上几年,就能稳妥了。 几个蹭吃蹭喝的狐朋狗友睡了一桌子,张茂红着眼,瞪着眼前的虚空。 过了好一会,又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掷过去,恨声道:“你给我等着!” 乔金粟解决了张茂的事情就不再理会了,谁还把个讨厌鬼成日摆在心上?只叫几个小的盯他,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就行,看在张巷边的份上,就当用剩饭养条癞皮狗了。 她每日要应对的事务太多,前些日子去蟾头也是为着同乔银豆商量事情。 官门里的人胃口太大太贪,总给乔金粟一种大厦将倾,朝欢暮乐的感觉。 想着她爹这么油滑世故的一个人,在世时也常被官门钳制,弄得夜里睡不着,坐在湖边喝闷酒。 乔金粟还记得张巷边的第一缕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那是在福叔押运货物时被沿路的官府扣押,等着他筹钱找关系赎出来那段时间里。 于娘子的身子本来都有好转了,却张巷边去赎人的那一个月里旧疾复发,以致于影响了寿数。 张巷边说,满南苏这地界历朝历代经商者多,所以视商人卑贱的风气不重,而且官府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比别处好些。 他在世时的许多道理乔金粟认真听了,也懂了,但只有她一遭遭经历过来,才能切实体会。 今日是徐广玉的忌日,家门口还是那么些人,其中有几位乔金粟瞧着都觉得眼熟了,见他们诚心,就让下人收了他们的祭品,一起烧给徐广玉。 今日也是凑巧,释月给的几样家常菜里恰有一道油焖茭白,乔金粟分拨了一小碟出来,让给供到湖边设的祭台上,余下半碟她自己吃了。 茭白不像水芹菜那样味道独特浓烈,得搭滋味低调的豆腐干才行。茭白的本味则很淡,胜在口感脆嫩,油焖一下最是好吃。 释月自然是用猪油炒的,再加上炎霄的火气,这一盘茭白真是赛过骨边肉。 荤,是椒盐排条。 腥,是面拖螃蟹。 汤,是虾籽煮丝瓜。 满南苏这个时候已经有丝瓜崽了,非常鲜甜,汤里的河虾也很饱满,一粒粒肥头肥身子,乔金粟吃得不肯停筷,还嫌不够痛快,直接捧着汤碗喝。 末了碟里还剩了茭白两片,乔金粟特意留到最后收个尾,夹起来吃了。 正当她心满意足,觉得人生无憾之际,却见一个婆子走了过来,同丫鬟打着眼色,丫鬟又来请书砚。 书砚快步走过去,就见那婆子对她耳语了几句。 乔金粟隔着珠帘瞧见书砚皱眉,就问:“怎么了?” “祭品里似乎有人掺东西,烧得时候爆开来了。”书砚说,“倒是没人伤着,只是吓了一跳。 “真是半点善心都发不得。”乔金粟自嘲一笑。 书砚交代人去细查此事,又很是忧心忡忡得说:“这事儿不知是冲着徐广玉,还是冲着咱们呢?” 在外头遇上什么不妥的是一回事,但跟进了家里,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余下外来的祭品就不烧了,湖岸边只有下人们设下的祭台祭品,看起来倒是庄重。 蔬果冷盘一样样摆好了,还有几道家常菜,每年祭两回,下人们都操持惯了,线香的一缕缕烟气冒出来往湖边飘去。 乔金粟蹲下身,瞧着那些菜都没什么热气了,道:“湖边风大,菜凉得快。” 一个姓黄的婆子闻言笑道:“也是徐先生喜欢吃吧。” 黄婆子就住在这边上,从前替徐广玉做过几日短工,后来家中无人,索性就卖身进了张府。 她孤身一人,对生死没有什么忌讳,从前又见过徐广玉,视他如子侄,所以每年生忌死忌都是她打头操持的。 乔金粟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说法的,祭祀过的饭菜总是凉得很快,而且就算看起来完好,吃起来也是没滋味的。 方才那盆祭品爆开的时候,就是黄婆子在边上。 “没事,一粒火星子都没挨着我,也奇怪,瞧着挺厉害,但一点硝烟味也没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混了竹节进去,烧炸了?” 乔金粟也说不上什么,只瞧着湖面上几条鱼儿在追逐几点红白,湖底下水系通达,也不知这时节,是哪条溪畔桃花还开着? 她在湖边走了一圈,心情略好了几分,准备沐浴休息了。 天热了几分,但又不至于用冰。 书砚留了一条窗缝,但不知怎么,手把在窗户上松不开。 她的心思就是乔金粟的心思,想到那祭品里的蹊跷,留一条通风的窗缝也觉得不安。 “多派几个婆子巡夜就行了。”乔金粟宽慰她,“今儿云厚不见光,叫她们人手一个灯笼。” 书砚点点头,道:“祭品的事我已经让阿达去查了,看看是不是外头夹带了什么。” 阿达是吉叔的小儿子,性子机灵好动守不住店,就让他做点别的事,也很受重用。 乔金粟倚在茶桌上翻徐广玉的那一本画册,画册应该是徐广玉自己装帧的,挺厚实,但只画了一半。 乔金粟托腮瞧着那剩下的白纸,想起释月说六月未至,螃蟹不够黄肥,忽然有些技痒,叫书砚取来笔墨,打算在茭白后一页画几只‘六月黄’。 笔墨摆好,书砚见乔金粟专注,就轻手轻脚掩上门。 乔金粟没学过几日画,螃蟹画得生疏笨拙,但这画册本来就是信手所作,连纸张都有种粗粝的感觉,乔金粟落笔再怎么幼稚,也能包容。 螃蟹四五只,散在几缕水波里。 乔金粟直起身子动了动微僵的脖颈,又端详自己的画作。 忽然,画上螃蟹钳子一动。 乔金粟以为是自己眼花,闭了闭眼,就见纸上的螃蟹似被谁用笔墨细细润了一遍,变得更加鲜活灵动,但又看得出乔金粟自己的落笔。 四下静得可以听见乔金粟自己‘砰砰’心跳,她搁下笔,轻轻唤了一句,“徐先生?” 无人,也无鬼应答。 乔金粟起身想去找书砚,就觉窗子上有一团似人高的阴影。 那影子有些类人,但上身形态诡异,宽大扁平,脑袋顶竖着个什么东西。 乔金粟一时间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却见那玩意缓缓伸手一戳虚掩着的窗门。 新润过油的窗子无声的往后推开去,乔金粟只见到一个大鱼头正对着自己,脑袋上有一竖鱼鳍,一双鱼目暴突而混沌,横过整个下巴的一张阔嘴正裂开,笑容诡异。
第74章 鱼怪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 夜风卷进来的时候, 沾染着一股浓重冰冷的腥气。 乔金粟被这股子腥气一拍,猛地清醒过来,抄起茶桌上的烛台就扔了过去。 那鱼怪似乎很笨拙, 没躲开, 被砸得倒跌几步, 傻傻地摸了摸脑袋,又看了看地上顺着灯油流淌而燃烧开的一小滩火。 丑陋的鱼头歪了歪, 缓缓伸出覆着灰蓝鳞片的手想摸一摸火, 却被书砚的惊叫声吓得一蹦, 弓背的样子很像鱼。 等几个婆子拿着鱼叉追过来的时候,鱼怪终于也知道跑了,它的下身是类人的双腿, 也覆盖着灰蓝的鳞片, 跑起来的样子太古怪了, 像是从没使唤过腿那么别扭。 这鱼怪看起来很蠢, 只知道逃跑,似乎并没有害人的心思。 乔金粟被婆子们护在身后, 看着它往湖边跑, 但不知是叫什么玩意绊了一跤, 动作滑稽地摔进湖里去了。 鱼怪的可笑大大冲淡了它所带来的恐惧,婆子壮着胆将一柄鱼叉掷了过去, 可这湖像是活了,将这柄鱼叉吐了出来。 ‘啪嗒’一声, 鱼叉落在众人眼前, 似乎带着一丝愠怒。 乔金粟看着湖岸边绊倒鱼怪的东西, 喃喃道:“它是来提醒的?” 那是三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穿着非常滑腻的猪皮衣, 食指根部之间微微有一点粘连,但还不到畸形的地步,只是跟常人相比有些怪异。 乔金粟见过这一类的人,似乎是远海的一些岛民后裔,后来岛屿淹没,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投奔上岸,被官府养在一个村落里。 这些人水性极好,眼下这三个不知是从湖底下的哪个水洞里凫出来的,连羊肚气囊都没带一个,居然就这么游了进来! 乔金粟令婆子捆了他们,从他们身上搜出不少兵刃。 内院几个婆子当即就恶了脸色,她们都是见过风浪的,早些年江临附近总是闹山匪,她们这些活下来的没少跟爹娘一起挥过锄头斧子。 老了老了想有点安生日子过,也遇上宽厚待下的主子了,可怎么就有些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爱作祟呢? 乔金粟后背凉飕飕的,全是冷汗,分不出是被方才那只鱼怪吓出来的,还是被这三人吓出来的。 她只知道差一点,今夜就要见爹娘了。 不过乔金粟面上半点可看不出惧意来,只觉得很镇定,甚至很平静。 一通折腾下来三人也醒了,一见她们不过是半老婆子和丫头片子,明明处在被捆缚的弱势,却口出狂言,说自己背后有人,识相的话就快点放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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