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冲了过去,闯进门,看见李二匍匐在地上,他的面前,是一滩明汪汪的鲜血,被红烛的光映成了黑色。 血泊中躺着李二的新娘子,脖子上破了一个大洞,还在汩汩流着血。遮面的红绸落在血污中,露出她美丽的脸蛋,只是,她的眼睛,没有了。 此事惊动全城,新娘死在洞房花烛夜,独留新郎一人悲泣哀鸣,任谁看了都难免动容。 可唯一的凶嫌——新娘的陪嫁侍女却不见了,哪怕衙门的人将整座城池搜遍,哪怕李二不吃不喝不眠地找遍了周围的几个山林和沟谷,却依然没有发现那名侍女的踪迹。 “她为何要杀人呢?” 一日,张一见李二实在郁结难消,便带着酒肉前来找他,希望能宽解一二,可是几杯酒进肚,话题便又转回到了这件事情上,李二泪眼模糊,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为何要杀死她,我只见过她一面,却是一见如故,下定决心,此生,非她不娶。” 张一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转移话题,便想着顺着他聊下去,让他将心事吐露干净,或许倒能纾解了。 “兄长和......和嫂夫人是怎么相识的?” 李二苦笑,眼睛中却多出些许神采,“惊鸿一瞥,我在街边站着,她骑驴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掀开面纱,朝我斜了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李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贤弟你知道吗?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子似的,整个人懵住了,再也不会动了。” 他又笑了一声,目光越过窗子,落到院中那座孤零零的坟包上,“回过神来,我便去追那她,一直走到座宅子,看那姑娘进去,这才神思恍惚折返回家中。我想了一夜,心中终是不能将这女子放下,于是做出了我此生最勇敢也是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便将全部家当拿出,买了三匹丝帛和一只玉镯,赶到那女子家中提亲。你猜怎么着,她同我一样,双亲早逝,寄宿在一位寡居无子的姑妈家。她的姑母见我来提亲,竟然爽快同意了,并在当天就定下了日子,让我来接她过门。”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啊,”李二捧住脸,手背微微抽动,过了半晌,方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道,“没想,刚拜过堂,就阴阳两隔,她变成了我的亡妻......” “仁兄,”张一也忍不住滚下泪来,“咱们兄弟两个,真是同命相连。” 他终于将心事对李二吐露,如何遇到那女子,如何朝夕相对,如何在酒后把持不住,与她共赴云雨,又如何,突如其来地,失去了她。 “贤弟,竟也同我一般,经历了如此境遇?”李二止住哭声,握住张一的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咱们两个,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我也不曾忘记她,”张一苦笑着 ,“兄台你知道吗?她那一对眼睛,勾魂摄魄,竟是一对异瞳。” 李二手中酒杯应声落地,“咔嚓”一声,碎成几块。 “异瞳?” “一只蓝色,一只棕色,好美,美得像两汪湖水。” 李二的呼吸急剧起来,嘴唇颤了几颤,“我那亡妻,也长着一对异瞳。” 四、 天下长着一对异瞳的女子能有几人?张一生平反正只见过一个。更何况,李二成亲那日,他看到那女子的身形便觉眼熟,所以心中笃定,他和李二念念不忘的是同一人。 李二当然也猜到了,只是,他看张一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对。 共赴云雨,琴瑟和鸣,若是用在自己的娘子和好友的身上,任谁都“无法消受”吧? 所以那是张一和李二一起吃的最后一次酒,从此后,他们的关系虽然表面上并未破裂,心,却是疏远了。即便在很久以后,两人阴差阳错又走到了一起,心中的冰,却依然没有破开。 “后......后面呢?”尉迟青被忽然飘过来的一阵黄沙迷了眼,搓搓眼皮,驾马快走几步挡在刘长秧前面,替他遮住风。 “没了。”刘长秧打开水囊喝水,抬头,目光穿过黄沙,落在不远处那座忽隐忽现的城池上。 “没......没了?”尉迟青不解朝后望,“那女子为......为何跟了张一,又同意嫁......嫁给李二?还有,她的丫鬟为何要置她于死......死地,这些,殿下都没说明......明白呢?” 刘长秧抬眉,“阿青,你以为我是说书的呢?还得有头有尾,全始全终?这就是个真事,告诉我们,男人之间的友情有多么的,嗯,不堪一击。”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嘴角浮起两条漂亮的弧线。 尉迟青被风呛得咳嗽一声,嘟囔道,“依我看,那李二很......很是不对,张一同那女子一......一起的时候,并不知她将来要做李二的......的妻,李二为此斩断兄弟友......友情,实非君子做派。”
第101章 墓 “倒也不能这么讲,”刘长秧摇头,“那李二是个耿直的性子,心中有芥蒂,表面上便不能再表现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他这般,岂不是比那些个阳奉阴违的人强些?再说了,他也并未因此事恨恼张一,只是,他心中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便没有办法像以往那样与张一自在相处。而且据我所知,李二这么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真凶,即便他的亡妻,曾经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便足见此人人品了。” “殿下认识李......李二吗?怎么似乎对他很......很了解?”尉迟青吭哧了一句,又被黄沙呛到,用力咳嗽起来。 “阿青,你看前面是什么?”刘长秧答非所问。 尉迟青眯起眼睛,“一座城池,这就是殿下要来的地方吗?” “城池的西边呢?” 一团黑影,被黄沙蒙着,看不清是什么,于是尉迟青快马加鞭,又朝前跑了半丈,这才终于看到,那片仿佛在荒芜沙漠中凭空长出的一片胡杨林中,有一座似乎常年都见不到阳光的大墓。 墓阙高耸,上覆以檐,共三层,一层雕刻着纵横相交的仿子,二层为介石,布满方胜纹图,三层石块向外飞斜,呈倒梯形,两侧为曲拱,拱眼壁上,正面青龙,背面玄武,刻划细腻。 中阙为道,上筑石阶,顺着石阶朝前走,就是那座高大的墓碑。 只是,墓碑上没有刻字,一个字也没有。 “这样的一......一座大墓,却没刻碑......碑文,”尉迟青抬头看前方雕刻着龙纹的墓碑,“殿下,阿青想不明白。” 刘长秧移步向前,走到墓碑旁,手摸冰冷的石面,“这墓是在他生前就早早修好的,”一顿,“龙纹,他知自己早晚会坐上龙椅,所以一切规制,皆参照皇家仪典。陪葬品更是丰厚,除了各色珍宝,听说,还有东海求来的灵丹妙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说到此处,他冷笑,“对了,阿青你猜,这么多的陪葬之物,他是从何处获得的?是前朝皇帝的陵墓,他以太师之名,窃取江山,如此,还人心不足蛇吞象,命属下领兵发掘诸帝王陵墓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以大气磅礴之势,专务苟且。” “或许是报应吧,这么好的一座大墓,他却无缘得住。他被设计杀死,暴尸街头被深恨他的大臣点了天灯。后来他的部将寻到零碎皮骨,想将之拉到墓中厚葬,可就在要埋的时候,天降大雨,惊雷不断,把他的尸骨劈到棺外,反复三次。” “部下都吓跑了,所以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始终没能入土,随葬的这么多宝物,他死后也无福消受。” 刘长秧目露寒光,唇边却仍带笑意,“阿青,你信老天有眼吗?” 尉迟青早已将牙齿咬得咯吱响,“我信,我信老天会劈死那些个犯上作乱的小人。” 刘长秧轻轻摇头,眸中寒光已然收起,却依然坚定,“我不信,我只信事在人为。”说完,挑起嘴角,手在那座空碑上拍了两下,“阿青,想不想下墓看看?” 尉迟青身子一抖,“殿下,咱们可不能像这墓......墓主一样,去做盗......盗墓这等有损阴德的事情......” 刘长秧一时语滞,过了半晌,才拼命忍住想骂人的念头,“阿青,你去还是不去?” 一对偶人看守着墓道的入口,经过三百年的风沙洗礼,早已失去了孩童天真的神态,而像两个目光迟滞面容沧桑的老人,偏头发还是儿童的样式,所以看起来未免诡谲。 偶人身后是一扇紧紧闭合的石门,推不开,拉不动,石板厚实,下方深深扎根在石基中,看不出开关在何处。 “怎么……怎么进门啊?”尉迟青在石板上摸索半天,也没有找到关窍,回头看刘长秧,却见他不怀好意地冲自己笑,便知他早已有进门的法子。 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和他到这里来。 “殿下,”尉迟青有些生气了,假意绷起脸,“您耍阿......阿青也够久了吧,不告诉咱来这里做......做什么,现在连怎么开墓门都瞒......瞒着我。” “我又没让你去开门。”刘长秧忍不住笑出声,走到一男一女两个时候旁,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打开,将里面的两样东西拿出来,塞进人偶半握的拳中。 “吱呀”一声,墓门上方积压了百年的尘土黄沙沸沸扬扬落下,那门像个老妇人一般,蹒跚着挪开了步子,露出里面漆黑的墓道。 “您有钥匙?” 尉迟青都不结巴了,他搞不清楚他这个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既然不肯说,那肯定是不能说,所以他便也不多问。 刘长秧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半截蜡烛,“我还有这个,”他抛给尉迟青,“走,咱们探探去,看这位将军在自己墓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尉迟青拿着那支景王殿下早已备好的蜡烛,深深叹气,而后,便先一步走到墓穴中,用火折点燃蜡烛,照亮前方幽深的墓道。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机关暗箭,只是地面上,散落着多支已经断成两截的长箭。 “有人......进来过......”尉迟青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古怪,回头看刘长秧的时候,却见他神色宁静,双手抱臂放在斗篷中,似是早已猜到了这一点,“殿下,有人先咱们一……一步来过,是来盗……盗墓吗?” “我看着倒不像。”刘长秧下巴朝前一杵,“前面就是墓室了,咱们且看看那里可少了什么珍宝吗?” 尉迟青闻言疾步向前,踏进主墓室,将蜡烛朝四下一挥,便觉明光璀璨,不可直视。 到处都是财宝,一箱箱贴着墙面放着,满满当当,从打开的箱子里冒出头来。 珍珠玛瑙,金银器皿,陶罐陶俑,万贯金元.....明光烁亮,却冲不透黑暗,这里,是死人的地方,却卷裹着太多的无餍贪婪,未免让人感到压抑。 “箱子都开了,却不......不拿里面的珠宝......”尉迟青抓着脑袋,这次他不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明知问了也没有答案,索性少费些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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