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秧将豆子在指间摩挲许久,却未放入口中,就在宋迷迭以为他终于不想再吃豆子的时候,听到他用极小的声音道,“慈心害了他。” 宋迷迭心头忽然狠狠揪了一下,嘴角的抽动被她勉力压下,迟疑半晌,终于缓声道,“仁慈不是好事吗?” 刘长秧轻瞥宋迷迭一眼,没有回答,目光如迟暮的晚霞,渐渐隐去光辉,只说了一句很不要脸的话,“宋迷迭,这颗豆子看起来很苦,再剥一颗来。” 宋迷迭语滞,过了一会儿,指着剩下的小半碟子蚕豆,“我看着它们各个都是苦的,殿下还是莫要再吃了吧。” 刘长秧乐得嘴角扬起,方想说话,忽闻一阵略显稚嫩的童音,唱的却是李延年的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唱曲的人梳百花分肖髻,穿白底蓝花小裙子,眼睛清澈,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有“佳人”的范式,但看上去,却比褚玉大不了多少。 “佳人”唱毕,便有一中年男人拿着只瓷碗下来,一张张桌子靠过去,求个赏钱。 来到刘长秧身边时,景王殿下从褡裢中掏出一吊铜板,全数放入碗中。 男人眼睛登时亮了,冲刘长秧连连躬身,回头招呼那小姑娘过来,扯住她的胳膊拽低身子,一同朝刘长秧行礼。 小姑娘做了个万福,起身时,目光被桌上的点心吸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舔舔干涩的嘴唇。 “坐下来一起进些点心吧,”刘长秧笑微微看父女二人,“不然怎么有力气唱曲儿?” “怎好意思......” 男人连忙拒绝,他女儿却被宋迷迭拉到凳子上坐下,“我们公子不差钱,快来尝尝这香饮,蜜瓜汁调的,清香解渴。” 刘长秧看宋迷迭一眼,又对男人点头,“坐吧,你一个大男人能抗,孩子却是饿不得的。” 父女俩盛情难却,只能毕恭毕敬在桌旁坐好,吃吃点心,喝喝香饮,男人还拘谨着,小女孩却吃高兴了,话不觉也多了。 “蚕豆真是酥,香脆可口,姐姐我剥给你吃。” 宋迷迭张嘴接过,手在小女孩头顶摸两下,“乖。” “姊姊你看起来不像当地人,”小女孩盯着宋迷迭看半晌,接着道,“我们也不是这里人,哦,不对,我们啊,甚至都不是大燕的子民。” “你们从哪里来的?”刘长秧被她的话掀起了好奇心。 “苍南,”小女孩嚼着蚕豆,说得含糊不清,“都说要有战事了,爹便带着我逃到这里来了。” 苍南是大燕南边的一个小国,面积小,人口少,但是水土丰茂,民风淳朴,苍南国王高氏一族又一向对大燕礼敬有加,以“事大”尊奉,虽无宗藩关系,但每年都来往聘使,和睦共处,已有百年。 刘长秧自然知道炎庆皇帝要进攻苍南的原因,新皇登基,一要大赦天下,二要树立威信。大赦对内,用威则要对外。苍南虽然恭顺,但从古至今都不是燕的藩国,而论及作战,它又是大燕周边军力最为薄弱的一个国家。 不拿它开刀,又要拿谁? “苍南距西诏这么远,你们得走上两三月吧?”宋迷迭见那孩子体瘦,将点心碟子又朝她手边推了推。 “好在一切顺利,”小女孩笑了一下,皱起鼻子,狠狠咬了口点心,“可我不懂,阿爹为何要带着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来,都说要打仗要打仗,可我们有虚山先生,有他在,这仗怎么打得起来?他肯定会想法子救苍南的。” 男人在旁边哼了一声,“那老爷子现在都多少岁了,自救都不可能,还能救苍南百姓?” 小女孩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可虚山先生有弟子啊,过山风,先生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她,她一定会想法子救苍南的。” 刘长秧手中的杯盏磕到桌面,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你说的虚山,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个身佩四国相印,合纵抗燕的苏穆?” 那还是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年代,燕当时虽还称为燕,却也只是中原五国中的一国。而燕国经过几代君主励精图治,任贤使能,国力日盛,当时的君主燕昭王刘玺便有了吞并其它四国的野心。 就在刘玺厉兵秣马,举国备粮的时候,有一个叫虚山的人却冒了出来。 说冒,并非是对他不恭敬,而是他的到来真的像那水中忽然钻出的气泡,无声无息,乍然出现,却搅动一池浊水。 无人知道虚山从哪里来,甚至,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各国士大夫门客的名单中。 但虚山这个气泡,差点斩断刘玺的野心。 他游说各国,先是得到楚文公的赏识,后出使宋国,提出“合纵”四国以抗燕的战略,并最终组建合纵联盟,佩四国相印,使燕十年不敢出兵潼关。 可是后来...... 刘长秧抬起头,小拇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一下,“虚山先生不是死在齐国了吗?所以此后才有燕一统天下,怎会又出现在苍南?” 男人摇摇头,“他没死,那次刺杀虽然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是他最终活下来了,一路奔逃至南苍,在一处山谷中隐居下来。只是从此,他隐于世外,再不做那将天下至于棋局,左右列国存亡的事情。这次,若不是苍南有危,他为了报答苍南这一方山水对他的恩情,恐怕,也是不会出手的。” “他得有一百五十,不是六十七十岁了吧?”宋迷迭掰着指头数,“那不是老成神仙啦?” 刘长秧没理会她,继续对男人道,“你方才说,他有一个弟子,叫做‘过山风’的?” 男人“嘿嘿”一笑,“公子,其实我说的这些,您大可不必当真的,因为这都是些传闻,咱们住在苍南的人,也未曾见过虚山先生,更不要提他的弟子了,说,”他笑一下,眨眨眼,“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还等抵挡得住大燕的千军万马不成?” “小姑娘?”他女儿“嘁”了一声,眼底满是不屑,“我还是小姑娘呢,但不是每个小姑娘都是‘过山风’,苍南黄泉谷中的‘过山风’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是打败了毒五步,成为虚山先生唯一弟子的人。” “毒五步?”宋迷迭塞一颗蚕豆到口中,嚼了咽下,“这名字听起来挺吓人啊? “五毒俱全,”小女孩眼神忽然生出几丝惧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采花大盗,偏武功还极高,这里也好使得很。”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继续道,“听说,他本是侯门里的贵公子,因父亲犯了事,被判满门抄斩,他虽逃出,但是亲眼目睹了家中男丁头身分离,女人们被士兵玷污再杀害的景象,自此性情大变。” 第105章 梦境 刘长秧朝前俯身,胸口靠在桌沿上,眼睛亮亮的,像是藏着星星,“说说过山风吧,我以前也曾听过这个名字。” “殿下听说过过山风?”宋迷迭已经把蚕豆吃得见底了,却还是没有停下。 “就在老君沟,”他看他一眼,“听红婆婆讲的。” 小姑娘咽口唾沫,端端正正在凳上坐好,神采飞扬地继续,“过山风从小在黄泉谷跟着虚山先生长大,后来,毒五步来了,两人之间便有了争斗,都想成为虚山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虚山先生便让两人进行了一场比试。” 她像背书似的,一字一句道,“虚山先生精于人心明暗,深谙刚柔之势,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独具通天之智,想成为他的弟子,自然也不能差。所以过山风和毒五步从纵横之术斗到兵法研习又斗到阴阳百相,都没有斗出个结果来。”后来,见文不能分出胜负,虚山先生只能让他们比武。” “虚山懂武艺?”刘长秧眼角微微一抬,“这倒从未听过。” “公子听过的只是虚山先生遇刺前的事情,可在那之后,以前的苏穆就死了,他懂什么,会什么,做过什么,世人皆不清楚了,就连我们苍南人,也只是听到那些偶入黄泉谷的小孩子,带回来的一些只言片语。” 她说着一笑,“论到比武,过山风和毒五步也是不相上下,所以山巅之上,云彩之间,两人打了三天三夜,缠斗得不可开交。可是,在第三天的那个晚上,过山风却输了。当时她正和毒五步比试轻功,虚山先生说,两人谁先到达对面的山头,谁就赢下这场比试,可是这一次,当虚山先生翘首以待的时候,却是毒五步的身影先映入他的眼帘。” 刘长秧垂头思忖片刻,“毒五步赢了,但过山风却成了虚山的弟子......” 小姑娘笑得眼角垂下,“是啊,公子猜这是为什么呢?” 说罢,不等他回答,便接着道,“因为她救了一个落水的人,她将那逃难的妇人从深潭中救出,因此才耽搁了时间。” “虚山先生看着过山风被水浸湿的衣摆,冲她伸出苍老的手,他说,你来当我的弟子吧,为我还上我欠天下的一点善心,欠那个人的一点善心。” “毒五步气得吐了血,他折断自己的佩剑长虹,扔在虚山先生面前,冲他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收我,又何必假惺惺办这样一场比试来折辱我。说完这话,他就离开了黄泉谷,至此,再未回来。而过山风,便成了虚山先生的关门弟子,学文经武略,两仪四象。” 小女孩说完却被她爹在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这些故事,都是小女听别人讲的,公子也权把它当成一个,嗯,故事听听就罢了。” 宋迷迭也终于把蚕豆全部吃光了,小女孩口干舌燥,将一整碗香饮干尽,父女二人又对两人千恩万谢一番,方才走了。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银白的,为刘长秧的侧颜添了几分清冷。宋迷迭趴到桌面,下巴枕着手臂,眼睛一眨一眨,看那冷得不近生人的脸庞,“殿下,在想什么?” 刘长秧转头,目光同她的交接在一处,盯住她朦胧的眸子许久,方道,“你说,过山风是否已经来到了大燕,想凭一己之力,阻挡千军万马?” 宋迷迭还在眨巴眼,显然是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含混道,“她要是不傻,就不会那么做。” 刘长秧也俯身趴在桌面上,朝前一凑,和她隔着一尺距离,说话时的气息烘热了宋迷迭的鼻尖,“傻子倒说别人傻了,”脸上寒意褪尽,他笑得很轻很柔,像个放浪不羁的公子哥儿,“当真天下第一大笑话了。” 宋迷迭身子一僵,朝后挫了挫,坐直清清嗓子,睡意全消,“殿下,这么晚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吧。”说罢,朝身后看了看,“尉迟将军怎么还不回来?有事耽搁了吗?” 话音没落,就听一个熟悉的男低音在楼下喊,“城门关了,公子,咱们找间客栈休息一夜再回禹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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