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那,”合曼站起来,有些局促地走到小丫头跟前,去拽她的手,“我听他们说了,说你阿姐乔丽是塔及公主的侍婢,却不知她也一起到了西诏,而且……而且一去不返。” 说罢,见乌那瘪了瘪嘴,便把自己的帕子取下来,帮她擦眼泪,“路途辛苦,她又是个深宫侍婢,难免会,会......” “我阿姐不是因为旅途艰辛才死的,”乌那却不领主子的情,不仅不领,语气中蓦地多出一丝恨恼来,“回来的人告诉我,阿姐不是病死也不是累死的。” 合曼嘴唇微启,“那她是?” “我不知道,他们谁人都不敢讲,”乌那终于将手中的炉盖放下,“哐啷”一声,“但我从他们的神情中猜到,我阿姐的死,一定与塔及公主有关。” 说罢,在褚玉和合曼惊诧的目光下,她压低了眉毛,眼中透出不甘和恨意,“而且,塔及公主根本不是因为生病才去寻找将军墓,她身体一向康健,”说着狠抹一把眼角的泪,唇边抿出倔强的纹路,“她得的是心病。” “塔及公主的心病是什么?”许久,当炉中的炭火又一次燃起,褚玉才终于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薪犁金堆玉砌的琅轩王宫中,住着一位公主,因母妃早逝,父王偏心,所以只能偏安于宫殿最北面,那一爿阳光常年照不到的逼仄的院落中。 院中栽着一株山桃,在那一年,百花争艳的日子,却只探出了稀稀落落几片鹅黄嫩芽,并未开花。 “今年,你是开不出花了吧。”乔丽满头是汗,从山桃稀疏的枝条下站起来,看那些被风吹得微颤的嫩芽一眼,拍掉手心里的泥土,转身朝寝房走去。 刚走到寝殿门前,便闻一声压抑住了的尖叫,从未关紧的房门中穿出来,如一柄锋锐的匕首,不偏不倚扎中她的心窝。 乔丽身子一抖,却顾不得那从心底透出来的刺骨的惊惶,三两步冲上台阶,掀开门帘便闯进去。 塔及坐在摆放妆奁的小桌前,两只手搁在桌上,身子却朝后方倾着,仿佛生怕碰到桌台上的那样物事。可目光却是垂落在那件东西上的,无法挪开,也不知该如何挪开。 乔丽冲上去,妆奁上的铜镜反着蜡烛的光,将那样平放于它前面的东西照亮:是一枚铜钱,中原人使的铜钱,虽然这里是薪犁,但两国通商数年,这玩意,再常见不过。 “怎么会......我刚刚将它......将它埋在树下了......” 乔丽觉得心口收紧,手探出去想将铜钱握住,指尖触上冰冷钱币,却又倏地收了回去。她怕它,哪怕方才,她才将它装进荷包中,埋于院子里的山桃树下。 “无用,”塔及倒是比乔丽先镇定下来,可乔丽知道公主是装的,她的脸还是那般苍白,虽然这苍白,并不能掩盖住她绝食的芳容,“没用的,这些日子,你将它扔入火中,沉入水底,甚至,偷偷塞进要远行打仗的士兵的行囊中,可哪一次,它不是完完好好地回到我身边?” 塔及咬着嘴唇摇头,纤长细白的手指却轻轻伸过去,将铜钱捻起,放在眼底看一眼,又像被烫到了似的,将那东西重新掷回桌面。 “咚”的一声响,在乔丽心底砸出数道波纹,她攥紧拳头,勉力压住胸口的起伏,“公主,还是,还是能看到吗?” 塔及笑得苦楚,说出的话却令乔丽心悸,哪怕她已经听了这么多次。 “紫鬓红髯,只是这次,他手上提的人头换了。” 一月前,塔及晨起梳妆时,发现桌台上躺着一枚铜钱,她不以为意,以为是谁人无意间落在这里的,便捏起来把玩。 铜面很凉,触碰到肌肤,令她无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倘若此时嗅到危险在靠近,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后事了。可是塔及没有发觉出异常,将铜钱拿于眼前,朝它四四方方的钱眼瞥了一眼。 塔及从钱眼中看到了一个人,除此,还有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就像她以前看过的皮影戏似的,有景有物,景物中的人儿还能说会跑。 可却又不像纸剪的背景,因为铜钱后面的那个地方,是如此真实,可以说,和真的一模一样。 那是一座宫殿,气势宏伟,香木为椽,杏木做梁,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窗户上嵌着莹白的玉饰,被阳光映出七色,投射在宫殿整齐的地砖上。 殿中站着一个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可偏这样面貌凶残之人,脸上还长着紫鬓红髯,浓密怪异的毛发,更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可怖。 塔及发现那人也在看着自己,用一对极小又透着寒光的眼睛,目光在她尚未穿戴好衣衫的胸口兜转,里面有毫不掩饰的轻佻。 塔及惊呼一声,将铜钱丢掉,深吸几口气,待恐惧平息之后,她心中多了几分庆幸,因为眼前,还是她熟悉的寝房,简朴素雅,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栋的皇宫。 可是毕竟还是好奇的,于是,她又一次捡起起那枚被自己丢到地上的铜钱,小心翼翼朝钱眼中观望。 这一看,她的身子全麻了,那座殿宇还在,那个人还在,仍在看着自己,用色眯眯的一对眼睛。唯一的不同,他手上拎着个东西,圆墩墩,还在淅淅沥沥滴着血,鲜红血浆夹杂着白膏状的东西,在宫殿的地砖上描出怪异的形状。 是个人头,被那五大三粗的莽汉攥住了头发,脖子被整根砍断,血和脑浆争先恐后从拳头大的创口中奔涌出来。 塔及醒来时发现自己卧于榻上,丫鬟乔丽跪在旁边,正在试她额上的温度。塔及呆滞半晌,忽然,目光转到一旁的桌上,捂着胸口倒抽口气,尖声叫了出来。 “去把它扔掉,扔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见它。” 乔丽不知道自己一向淡然安静的主子怎么了,却也依言去做了,将铜钱扔进一口深井里,方才返了回来。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从钱眼里,”塔及虚弱地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告诉了乔丽,“他手里,提着一只人头,血淋淋的甚是可怖。”
第110章 乔丽 “可奴婢方才也检查了那铜钱,并未从钱眼中看到什么呀。”乔丽还是担心塔及的身体,她想,公主殿下许是前一日被风吹得着了凉,头脑发热以至神志不清。 “你不信我吗?”塔及握乔丽的手,“连你也不信我了吗......” 话没说完,她忽然愣住,稍顷,手伸进被衾抓了几把,然后掏出一样东西来。还是那枚铜钱,那枚刚被乔丽扔掉的铜钱,现在好好地,一尘不染地躺在塔及公主的手心。 乔丽这次信了,吓得身子朝后一挫,跌坐在地上。塔及却白着脸,将铜钱竖于眼前,嘴唇哆嗦着,看向那四四方方的钱眼。 “公主,公主,”乔丽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塔及的手肘,“公主,里面,里面可有什么?” 塔及将铜钱从眼前挪开,美丽的眼睛褪去光彩,灰蒙蒙的。 她喘着,呼吸急促像在抽泣,“他说,要我侍奉他,日日与他欢好,若不然,他便杀人,每天杀一个。” 此后,塔及公主便开始被噩梦纠缠,每天太阳刚落,便觉疲困不已,常常这厢边饭还没用完,那厢身体已经扑倒在饭桌上,进入梦乡。 旁人都道公主生病了,只有她自己和贴身侍婢乔丽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那男人在梦里等着她,他在那座华丽无比的大殿中,坐在一张飘着紫色瑶帐的宽榻上,裸着上身,等着她的到来。 美人,你可想好了吗?今夜,要不要同孤共赴云雨? 每次,他都这么问。 塔及自然是拒绝的,不单是顾及女人的贞操,更因为,她怕他,怕他的自鬓红髯,更怕他那双被鲜血染红的手。 男人看到她摇头后总是冷笑,“如此,便只能再杀一人了。”他眼神阴翳,手一挥,塔及便从梦中惊醒,夜凉如水,却不及她被冷汗泡得透湿的身体寒冷。 果然第二日,便又有人死了,这一次,是她认识的。她刚从钱眼中看到了男人手中的人头,乔丽便大惊失色地从外头跑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语。 “御厨房的一个厨娘死了,脑袋被割下来,身子还朝前爬出了几尺。” 塔及快要疯了,那铜钱,那方形的钱眼,钱眼中肌肉虬结的男人,阴魂不散地缠住她,捂住她的口鼻,几乎将她憋死。以至于到了最后,她看到它便想呕吐,可不知情的宫人们,却都以为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是个邪物,不能留在身边。”乔丽心中焦虑,于是将铜钱一次次地丢弃,近的远的,水中土里,可每一次,那东西都会回来,完好无损的,呈在他们的视线中。 琅轩宫中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内庭中出了妖物,每到半夜,便要杀人嗜血。呼揭王也加强了防卫,每夜,都有执戟的卫兵穿梭在皇宫各条巷道中,想揪出那来去无踪的凶犯。 “没用的,铜钱中的鬼,怎会被活人生擒。”塔及看着院外那一队刚走过去的卫兵的背影,悲伤地喃喃,她想,不然,她便从了他好了,如此,便不会有更多人失去性命。 然而知易行难,晚上,梦里,在那个男人淫笑着冲她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的时候,她终是没能捺住,又一次拒了他。她从睡梦中惊醒,哭着,扑到桌前,拿起那枚铜钱,拼命砸向桌面。 “杀了你,杀了你……”口中说着这样的话,身体被一直守在屋里的乔丽抱住,箍住她的双臂。 “公主,会有法子的,一定会有法子的。”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乔丽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挣扎。 “乔丽,”许久后,塔及虚弱的声音传来,她的目光落在铜钱上,久久未动,“这钱币,似乎和别的有些不同。” 是不同的。 塔及记得,中原的铜钱,上面都刻着“五铢”二篆字,可这枚铜钱,表面却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 塔及找到了一位熟知中原文化的节度使,将铜钱拿于他查看。 “这是十二铜人炼制的钱币,”节度使端详半晌,眼睛忽的亮了,“三百年前,中原那位凶残的将军入京之后,毁坏宫廷,遍杀群臣,将小皇帝当做傀儡。除此,还把始皇收缴天下兵器筑就的十二铜人,融掉了十尊,以铸钱币。” “可是,”节度使啧了一声,“这些钱币在市面上流通了数年,便消失殆尽了,此后,再无人见到过它们。据说,是因为这东西邪性,但凡用过它的人,非死即残,没有好下场,所以久而久之,人们皆避讳这将军币,即便有,也多用于陪葬,只有极少数的,被人收藏起来,却也始终无法流通。” 塔及的眼睛中像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却点亮了她的眸光,“那位将军长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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