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不知何故,忽然心中慌乱,如鲸波鼍浪,迎头盖下。睁眼时,见一黑影从洞开的房门潜入,瞬息已移至榻旁,将手中利剑朝他的心口扎去。 “哐啷”一声,剑尖折了,武安君的护心镜替他挡住了剑锋。 可那刺客扔掉手中宝剑,又从身后抽出把利斧,再次朝他的头颅劈下。与此同时,几条黑影从门口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扫落烛台,整座仙音阁便陷入一团无边黑暗中。 他趁着光未灭时,闪身躲过斧刃,身体触到床尾木匣,心中忽然一动,猛地将匣盖掀开。 随珠的光把屋子照得亮白,他躲过了朝自己劈下来的第二板斧刃,手却握紧了压在随珠下面的云裳。 仿佛一团轻盈的云,他从窗口跃下,听上面愤怒的叫喊声,脑子中却全是梦中她从窗口飘离的情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那一夜,他逃离了齐国,来到一个名叫苍南的小国。又过二月,他听到了联盟破裂的消息,四国盟约,毁于一夕,大燕的军队趁风雨飘摇,长驱而入,不出半月,已经先将郑国拿下。 “听说,是细作呢,那女人本就是燕人,后来嫁给老齐王,生下现在的齐国国君,可是,她一心都向着燕国呢。” “所以才故意引诱虚山先生,不想那书生被她这么一钓,就上钩了。” “才不是呢,说那女人啊,懂那祝由邪术,勾魂摄魄,能控制人的心神,要不然虚山那样一个不世的聪明人,怎会这么轻而易举落入她的网中......” 怪不得见她第一面便像失了魂魄一般,她的眼睛那么黑,像一汪深潭,他脚一滑,便跌了进去。 她不爱他,他也并不爱她啊,是法术,将他捆绑着,送进了那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中。 他又回到了齐国,趁燕军进攻,举国大乱,来到她的殿中,把一支匕首插进她的胸口。鲜血喷涌,她瞪大眼睛,看到他的影子,想说什么,却被口鼻中的血沫堵住了声音。 只流了一滴清泪,一滴,顺着洁白的面庞滑下,仿若,滴进了他的心底。 第107章 煮面 丫鬟们吓傻了,四下奔逃,只有一人,她的贴身侍婢,没有走,从箱中捧出一摞纸,放在她已经冷了的身体上,哭喊,“不值得啊,奴早告诉您不值得,您却非要试一试,可现在这个人,要了您的命啊。” 纸上是他写的诗文,为她写的,一字一句,仿佛都是蘸着心血写出来的。 她看到了,便让侍婢收好,拿裹了冰的纱巾去敷他滚烫的额,“我若拒了他,他现在就会死,不如,我......试一试吧。” 她不会祝由术,他却是傻子,第一眼的沉沦,不过是一眼万年罢了。而在苍南听到的那些话,是齐王故意放了探子过来,他不能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便借他的手,替她选了最痛苦的一种死法。 “随珠,云裳和护心镜,要收好了,随身带着。” 她替他谋好了一切,却单单没有猜对他的心。而他纵使能参透天下人心,却始终未看破一个“情”字。 “是人,都有弱点,虚山的弱点,在于他初涉情事,并不知这东西的凶横,这世上第一的聪明人,就这样被我算计了。” 在齐国降燕两年后,齐王被燕太祖刘玺软禁于长陵时,他在声色犬马中,向在座宾客们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先齐太后寡居多年,若您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四国.....”说话的人自知犯了忌讳,不敢再多舌。 齐王不语,许久,饮尽杯中酒,勾住身旁舞女香肩,泣笑道,“世间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是夜,一人影踏月而来,穿过数道森严守卫,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齐王榻前,将一柄利刃插进他的胸口。 有苟活下来的护卫说,那人是虚山,但世人皆不信:虚山乃一介书生,如何能身法轻灵,进退自如,突破大燕士兵的层层把守? 一定是太祖,世间皆如此传,尤其是齐国的旧臣,深信刘玺终是容不下一介落魄君主,所以干脆一杀了之。 榻上的宋迷迭眼皮子动了几下,口中默念,“意守上丹田,孤鹰穿云海。”每次被梦魇住,她都是靠这句话强行让自己醒来的,这是那人自创的功夫,罕世轻功,需集中心念,对梦魇这种小事自然也奏效。她忽的睁开眼,又静卧片刻,等全身的汗都退了,方才起身,鼻中嗅到松罗香的味道淡了,心中也忽然觉得很没滋没味起来。 望着窗外一轮孤月,无星辰陪伴,梦中的寂寥之感仿佛尾随而至,凝在心头,久久难散。 “独看不穿一个‘情’字。” 她叹了一声,索性穿衣出门,顺着门廊走到楼梯,刚要抬脚下去,忽看见客栈门厅一张桌子上亮着豆大一盏烛火,旁边坐着个美玉似的公子,不是刘长秧又是何人。 她犹豫了一下,脚步调转准备偷偷溜走,哪知未迈出步子,那人的声音已从楼下传来。 “耗子精吗?偷偷摸摸的,”语气很淡,他冲她的背影招手,“下来。” 宋迷迭磨磨唧唧扶着扶手下楼,走到桌旁,鼻子蓦地嗅到股香气,低头,才发现桌上放着碗素面,面条细软,菠菜碧翠,上面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鸡蛋。 可是这碗面,并非是放在刘长秧面前的,而是放在,他的对面。 宋迷迭不解,刚想问,刘长秧已经拉开身旁的椅子,拍了拍,“坐。” 她只能先坐好了,就着烛光,见他面色严肃,全无了以往的轻佻,便小心翼翼问道,“这面是谁煮的?又是煮给谁的?” “今日是我母后的冥诞,”他从筷筒中取出一对木筷,比了比长短,又用袖子擦拭干净,方才放到碗边,“以前母亲过寿,父皇都要亲手煮碗素面给她,我跟着看了这么多年,便也学会了。” 原来是先皇后的寿辰,宋迷迭忽然也拘谨起来,在桌边端坐好,手摆在膝盖上,目不斜视,盯住桌面。 许久,身旁人却忽然“噗嗤”笑出声,“宋迷迭,你这幅样子看得我难受得紧,快别装了。” “没装......”她支吾着想反驳,鼻头却被刮了一下,刘长秧的脸生动起来,被烛光镀上一层暖色。 “睡不着,莫非是饿了?”他拉下嘴角,假装嫌弃着,“吃了那么多蚕豆,还饿?” 最近宋迷迭多出一个毛病,但凡刘长秧一靠近,她便会紧张,所以看着那张一尺之外的脸,她“啊唔”了两声,硬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面还剩下一些,正好给你做了。” 未容她再说些什么,他已经利落起身,转身朝后面的灶房走去。宋迷迭盯住旁边那碗面看了半晌,拿了只勺子擦干净放在碗中,道了声“喝汤,皇后娘娘。”这才站起来,也朝那间点起了灯的灶房走去。 面是已经切好的,细长且均匀,上覆一层雪白面粉。刘长秧像模像样地在一旁起锅,倒稍许油,温热后,洒下姜蒜,煎出香气,又小心捞出,倒入油碧菜蔬翻炒。 宋迷迭本是不饿的,闻着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却也不觉被唤醒了。心中那点子郁结,也被烟火气填满,寻不见了。 她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点动,看着他像变戏法似的,将煮好的面盛出,蔬菜摆盘,递到她的跟前。 一个激灵,脑袋后面像被什么砸了一下: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宋迷迭躬身向前,抱拳行了个大礼,目光闪烁,看着刘长秧漆黑的靴面,“下官不敢,下官怎敢劳......景王殿下亲自煮面。” “君子远庖厨,我父皇还不是一样为母后煮面。”声音忽然冷下,他端面的手还是未放下,反倒又朝前伸了一点。 “先皇与先皇后那是......” “夫妻和睦,天下典范”八个字哽在喉咙里,宋迷迭只好直起身子,不敢看面前那张倏地变冷的脸,仓皇接过热乎乎的瓷碗,跟在他后头,朝客栈前厅走去。 两人在桌边坐好,她拿双筷子出来,挑了根面放入口中:嗯,咸淡适中,香而不腻,只是,是她承受不起的一碗面。 刘长秧看到了对面那碗面中的汤匙,神色却已缓和,面露一丝笑意,“母后最喜这面汤,倒是我疏忽了。”旋而扭头,支腮看宋迷迭,“小傻子,你思虑得倒是周全,你的傻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宋迷迭用筷尖拨弄面条,脸颊团起两抹憨笑,“殿下,下官只是对吃有些研究。” “能否不要再自称下官,也不要再叫我殿下,”他抿抿嘴唇,似是踟蹰了一下,终于说出藏了许久的一句话,“叫我元尹,可好?” 宋迷迭差点被一筷子软烂的面条噎住,强力咽下,她用手摩挲胸口,“殿下,有的是叫您元尹的人,景王府里那些个,嗯,姑娘们,她们都可唤您元尹,下官,下官还是不参和了。” 刘长秧眼中多出几点神采,打量那张埋了一半在碗中的脸,轻道,“怎么?吃醋了?”说完,见她不答,遂朝前靠近一点,盯住那个正在吸溜面条的人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她们并未......” 这话没有说完,因为宋迷迭忽然抬头,眼中骚动不宁,像藏着两把萤火,“并未做什么?” 全是打探,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吃味?校官宋迷迭现在一心想揪出景王府的秘密,只是他于她,到底算什么? 刘长秧被她眼中的光刺痛,神情一时僵冷住,而那小傻子似乎也发现了自己做得有些明显,开始不自在起来,手指抠着桌面,反复搓摩。 “你想知道?”过了会儿,他冷声说了一句。 宋迷迭听出他语气不善,也不敢答是或不是,只哼哧嗯哈,说了一句她自己都没听清的话。 “我对她们,”刘长秧笑一下,眼角的光垂落在自己的袖口上,仿佛染湿了上面,绣得极为精致的一尾水藻,“我对她们也并未付出几分真心,暖床的罢了,情浓时,多宠幸几晚,腻了,随便遣了也就算了。 说着又是一笑,“我这个人,虽早不是太子,却也多少继承些皇家的风流秉性,身边女子多入过江之鲫,可我还总是贪图新鲜。” 说着斜瞟了宋迷迭一眼, “漂亮女人我见得多了,傻乎乎的漂亮姑娘你却是第一个,要不要跟了我?你放心,景王府女人虽多,但我在,必不会委屈了你。就算哪天我真的腻了你,也不会像对其他人那般找个人牙子打发了,你毕竟是朝廷的宋大人,耽于这一层情分,我也会把你留下,好吃好喝养着,保你白白胖胖,衣食无忧。” 说着,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笑,“不考虑一下嘛,宋大人。” 明明是这样一番浪荡浮薄的话,却又带着明显的疏离,疏离到他连身子都不愿近她一点,疏离到那双笑眼明明含着春色,却在她心中投下一片秋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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