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是她无法靠近的一个人,尤其今日在宜宁城,她洞悉了他精心部署的棋局,便知,她与他,只能逆向而行,愈走愈远了。 “下官,不能答应殿下。”她不敢触碰刘长秧忽然黯淡下来的目光,挣出他的手,牵了骆驼,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将将走出去五六步,忽听到背后的粗喘声,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身子已经被刘长秧凌空扛起。他眼中寒芒乍现,唇角凌厉,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于是宋迷迭连喊都忘了,就被他这么一路扛着走进条无人小巷,才被托着腰重新放于地上。 “殿下。”她语气中惊怕交杂,惊他敢在人声鼎沸的街市“强抢民女”。怕他现在趁四下无人,更胆大包天起来,对她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 宋迷迭将身子朝后面的墙贴了又贴,干吞下几口唾液,危急时刻,她忘记了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这一身功夫逃脱刘长秧的钳制,只觉这小小的一隅便是一个牢笼,他架在她身侧的胳膊就是牢笼的铁栏。 好在刘长秧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身上松香味淡雅,却熏得她有些头昏,晕眩的同时,还有一点微微的酸楚,从心尖上泛开,慢慢地,摧肝裂肺,将她整个身子都浸得酸麻了。 宋迷迭眨巴了下湿润的眼角:怎么回事?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她却忽然很想大哭上一场,哭得浑身瘫软,力气耗尽,如此,方能解心头堵闷。 “殿下。”她又唤了他一声,微垂着眼角,仍是不敢迎接斜上方那道眸光。 可下巴却倏地被他的指头勾起,元尹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星光璀璨,点点都落在她的心里。 宋迷迭轻抽一口气,脑袋中曾出现了一瞬间的清明,可是很快,这点清醒消弭无踪,她眼前似乎蒙上一层水雾,雾气散开,却已是另一方天地。 是黄泉谷,潺潺溪水载一川云影飞快逝过,他们眼前,是挺拔天地,粲然四季。 他们,是的,宋迷迭现在坐于一方礁石上,身旁半躺着的,是景王刘长秧。 他还是那副面目可憎的样子,衣衫松散,神情闲适,懒洋洋伸出一根手指,指一只刚从溪涧飞过的五彩斑斓的大鸟,“娘子,咱们今晚就吃它吧,娘子快帮为夫捕了它。” 宋迷迭眼皮跳了跳,“婚前夫君可不是这般的,妾身说要找个会煮饭的男人,你便找准时机漏了一手,给妾身煮了一碗面。” 刘长秧打了个呵欠,“成婚前的男人说的话娘子也信?怪不得旁人都说你是傻的,”说罢又盯上水中一尾刚沉下去的肥鱼,砸吧了几下嘴,“再添个鱼汤,本王最近劳累过甚,需要补补。” 宋迷迭再也捺不住火气,脚尖在他后心轻轻一踹,已将他踢入溪水中。 “什么‘本王’,你现在就是黄泉谷打杂的,论资排辈,我第二,你第三,难道还想让我伺候你吗?”她看着溪水中一身狼狈的他轻笑。 刘长秧一边凫水一边冲岸上叫嚣,“宋迷迭,看我上去之后怎么收拾你。” 听到“收拾”二字,宋迷迭登时白了脸,恰逢此时,一身白衣的虚山从她身后经过,将这打情骂俏的一幕尽收眼底。 “自作自受。” 他啐一口,摇着蒲扇飘然远去。 像是有根针在眉心间扎了一下,宋迷迭遽然清醒过来,方才,她好似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有浓翠山林,碧水淙淙,还有一个世间最麻烦的麻烦精。 那是她心所向往之地,如果可能,她宁愿待在那里,永不离开。 虽然她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她的幻象,在他目光的控制下产生的幻象。 “你走吧。” 许久之后,她听到元尹的声音,虚弱得仿佛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圈一般。 宋迷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逃也似的钻出他的手臂,朝巷口奔去。所幸,骆驼还在巷口等着,于是她用颤抖的手指勾起缰绳,牵着它继续上路。 走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流水一般的人群,她打飘的步子终于慢慢稳了下来,可一颗心却像在风雨中飘摇,颠簸不定。 前方街市灯火辉煌,在天边交织成绚烂的光圈,独行的人心凉如水,因为她知道,身后的那个少年郎,终是要放开手了。 目送宋迷迭走远,尉迟青才从街那边的阴影中走出来,来到刘长秧身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呆立着,许久,发出一声虽压抑着却依然沉重的叹息。 “花好月圆夜,你愁什么?”刘长秧回望愁眉苦脸的尉迟青,脸色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俄顷,他淡淡一笑,“都说登瀛楼酒美菜丰,阿青,今日,咱们也尝尝鲜去。” 菜还没上齐,刘长秧便斟满一杯酒,仰头倒入口中,见状,尉迟青忙上前夺下酒壶,“殿下,空腹饮酒,伤......伤身,为了宋迷迭,不......不值当。” 刘长秧摇着头笑,语气却是冰冷至极,“今晚若再提起她,我便罚你将《春秋》抄三遍。” 闻言,尉迟青登时噤声,刘长秧于是又喝下一盅酒,托腮斜望自己的属下,语气恢复如常,“阿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张一和李二究竟是何人吗,今日本王兴致好,索性全部告诉你。” 尉迟青在心里咂舌:好一个“兴致好”,就差让他抄书助兴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笑道,“望……望殿下解惑。” 刘长秧不再干杯,轻啜一口酒道,“见庄子鹄第一面时,你是什么感觉?” 尉迟青不解他为何忽然提起庄子鹄,却也没有多问,脑海中浮起那日在孩儿岛所见之事。 那时,在他带着属下沿岛搜寻了整整一圈,也没有任何收获,只发现了几窝兔子的时候,他便知道刘长秧这次又猜对了,六指苗云天根本不在这座满是绿意的小岛上。 于是他焦急地走到岸边,手搭凉棚朝那个另一个看不到影子的小岛望,心中焦虑像刚被拨旺的火苗,越窜越高。 可就在他命令手下赶紧登船去接应刘长秧的时候,一艘巨大的战舰从孩儿岛后方的水天交际处驶来,大得仿佛可遮天蔽月,片刻功夫便越过孩儿岛,所余不过澎湃浪花,溅了他满头满脸。 “天降神兵。”一个年纪小的护卫瞠目结舌脱口说出四个字。 “不是神兵,”尉迟青看着船头旌旗上那个巨大的英武非凡的的“庄”字,愣了一下,唇边展出笑意,“胜似神兵。” “胜似神兵。”刘长秧道出这四个字,轻轻一笑,“不错,庄将军兵强将猛,从未打过一场败仗,被称为席卷八荒的战神。” 他说着又啄一口清酒,“可是这样一位战神,曾经,也为情所惑,终日神伤,好在,他天性豁达,虽受了情伤,却最终振作起来,不仅在当年的科考中一路杀进殿试,还在历经磨练后,成了一位既能征善战,又精通文墨的儒将。” 尉迟青愕然,瞠目结舌瞪了刘长秧许久后,才缓缓道,“难道庄子鹄就......就是张一?” 刘长秧把玩着那只空了的酒盅,“不错,庄子鹄就是张一,宜宁城的那个张一,被塔及公主骗得团团转的张一,”说罢轻笑,“那你可猜到,李二又是何人?” 尉迟青抓着脑袋,“严峰?属......属下想遍了军中上下,也没找......找出这么一号人物来。” 刘长秧面沉如水,“那是因为他早已改名换姓,他的父亲是前朝考工令,因擅纂礼仪被罢官,贬回原籍后不久便去世了。他因要考取功名,怕自己被家境所累,遂更改了姓名。只是后来,因为新婚之夜妻子‘死于非命’,他一蹶不振,放弃科考,追凶多年,可终是徒劳无获。所幸误打误撞入了陇右营,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才干,在军中崭露头角,一路登上中郎将的位置。” 说着语气低沉下来,“严峰和庄子鹄是总角之交,除此之外,两家还有另一层更深的关系,你应该已经从塔及公主处听说了。” 他看了尉迟青一眼,轻声道,“庄严两家是宜宁城外将军墓的守灵人,自那座墓建好之日起,两家人便世代守卫,负责日常修缮和节日祭祀,甚至,两个家族还保管着陵墓的钥匙。” 尉迟青心下一动,“所以那两把钥......钥匙,是他们交......交给殿下您的?”
第123章 用刑 刘长秧轻轻点头,“没错,和庄子鹄分别前,他将两枚钥匙交于我。这并非是因为他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你也看到了,庄子鹄早已娶亲生子,夫妻和睦。对此事铭心镂骨的是另外一个人,为了给自己的‘妻子’报仇,他不仅耽误了科考,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娶妻,还是孤身一人。” 尉迟青觉一道惊雷响彻心头,压低声音道,“严峰,便是......是陇右营中郎将李陇西?” 说罢,见刘长秧默不作声,便知自己猜对了,只是心中谜团仍未消除,于是朝刘长秧的方向凑了一凑,“殿下为......为何要不辞辛苦,帮......帮那李陇西解开心结?” 刘长秧把玩着酒盅冷笑,“李陇西因为自己的父亲被贬官一事,对先皇虽无面谩腹诽,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芥蒂的,所以那场政变,他只作壁上观,两方都没有相助。” “庄将军告诉我,李陇西这个人,只想管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保护好一方百姓,至于谁主天下,于他来说都无所谓。” “他既不爱财,又不好色,所以若想将他为我所用,须得用一样东西来换,”他去看酒杯中自己的影子,“这便是多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庄子鹄说,因为今上厉兵秣马,准备进攻苍南,李陇西心中已经颇有怨怼。他的陇右营守卫大燕南大门已有多年,期间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可一旦开战,他的治下便会首当其冲受到波及。庄子鹄嗅到契机,私底下找到李陇西,他们两个是总角之交,渊源深厚,即便李陇西不同意,以他的为人,也定不会将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顶多和当年一样,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 尉迟青面露喜色,“可是李......李将军同意了。” “不错,”刘长秧点头,“谁能想到,号称铁面阎罗的李陇西竟然是个性情中人呢?” 尉迟青激动地搓着手道,“庄子鹄的玄甲营,李陇西的陇右营,四大营......营中已有两......两营为殿下所用,再加上薪犁那边......” 声音化在空气中,本该是高兴的时刻,不知为何,尉迟青却忽然胸口憋闷,闷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为了这一刻,十年间,他们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人不会回来,太多的情付之东流,而剩下的人,又怎可能心怀喜悦,迎接所谓的“胜利”? 他抬眼去看刘长秧,见他眼中果然也无喜色,甚至,还有一抹不该属于少年人的沧桑。尉迟青心头一颤,想出口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迅速擦擦眼睛,转移话题,“殿下,阿青还有一事不解,您是怎么猜到塔及公主偷梁换柱,用乔丽的尸体取代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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