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秧浅浅一笑,掩去眼底落寞,他将捏在指间的酒盅晃了一晃,“那具女尸肩胛处的骨头异常凸起,指骨骨节也有骨赘增生,明显是从小做惯了粗活。” 他看向尉迟青,“庄子鹄说过那位异瞳女子冰肌玉骨,又怎么可能拥有这样一副骸骨?” “原来如此。”尉迟青恍然大悟,方想再说些什么,忽见刘长秧捂住自己的右额,闭目攒眉,面上表情似痛苦难捱。 “阿青,我好头疼。” 一句话未了,他已一头栽倒在桌面上,手里酒盅随之落下,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 脱衣脱靴躺在榻上,宋迷迭却依然能嗅到那股子淡淡的松香,缠绵于她的鼻息,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调息凝神,守住丹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如此试了一炷香功夫,脑中却依然是乱象丛生,翻搅起万千思绪。 宜宁,庄子鹄,李陇西,将军墓...... 如果她不是苍南人口中的天底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她就不会找到所有的脉络,将它们一一串联起来。如此,便也不会知晓,胜负的天平,其实已在不觉间倾向了景王那端。 她在榻上坐起,抱膝,一只手轻轻抚住胸口那只凶狠的蛇头,摩挲良久。终于,在脑海中渐渐浮起临出谷前,师傅的那番话时,嗟叹一声,将脑袋枕在膝上,眼中却依然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才有的晶莹。 “风儿虽聪敏过人,却还从头到脚沾染着小孩子习性,不过,这也怪我。” 虚山先生是天下最老的老头儿,也是天下玩心最重的老头儿,他早年研读诸子百家,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好玩”二字。后来在他很老很老的时候,有一日,在谷口遇到了一个小孩儿,听她满嘴胡咧咧村头儿老头的故事,便来了兴致,问她愿不愿跟了他,因为他会讲全天下最好玩最有趣的故事,会造全天下最好玩最有趣儿的玩意儿。 后来那小孤女就留在了黄泉谷,可十余年后,当虚山看到她满谷乱飞,只留虚影的时候,也曾有过悔意:他隐姓埋名在这里,是为了忏悔前事,聊度余生的,没想,却将晚年过成这般乱糟糟的一副光景。 “终究是名字起得不对了吧。”虚山叹息:过山风,蛇中之王,他本是想教她全天下最毒辣的武功,没想,她却真的将自己练成了一道来无影去无踪的风。 所以那日送她出谷前,虚山特意给她改了名字,是为了隐藏她的身份,也是为了悬崖勒马,改弦更张。他看着谷中盛开的迷迭花,“不如,就叫迷迭好了,沉静,可爱,而我是宋国人,干脆就叫宋迷迭如何?” 宋迷迭也觉得此名甚好,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可就在她沾沾自喜之时,虚山却忽然沉默了。 许久后,他说,“迷迭,你可知此行是为了什么?” 宋迷迭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此行定是要搅乱大燕内务,让皇帝老儿无暇对付苍南。” “对,却也不对。”虚山凝神,片刻后道,“那景王刘长秧却不是一般人物,我看他,比他那素有‘盛治’之称的老子还要强上不少,所以你此去,并非要助他对付王勰,反而要处处提防他,以免他将来势大,我们反而更加棘手。” 宋迷迭“咦”一声道,“可刘长秧久居西诏,十年未踏入中原,身旁豺狼虎豹,各个想将他分而食之,他又怎会有反扑之机?” 虚山轻捋长须,“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我倒瞧着这位前朝太子绝非好相与之人,所以于他,你要小心留意防范,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昏沉的眼睛眯起,“强国明主,于苍南而言绝非好事,就像巨人身边的蝼蚁,不踩,只是懒得踩,可若是哪天忽然来了兴致,轻吹一口气,蝼蚁连死都死不明白。” 顿了一下,虚山看着她缓缓道,“所以,一旦发现刘长秧有死灰复燃之势,定要斯须灭之。” 黑暗中,宋迷迭慢慢抬起头,眸中添了几点晶莹,她知道,从此刻起,元尹的身影终是要隐去,她面前,只有景王刘长秧了。 方一走进御花园,杜歆就嗅出一丝异样的味道。整座园中,只闻虫叫鸟鸣,却没有人声。一众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或坐或站,却都是一脸肃然,无人敢说话。就连炎庆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也被生母锦妃牢牢抱在怀中,不敢像平时一般,摘花折草,满园乱跑。 杜歆缓步上前,弯腰行礼时 ,已经瞥到那个跪在炎庆帝座前的身影:身形瘦小,衣衫单薄,不是冬青又会是谁?” 冬青正从头到脚打着哆嗦,就像一片被风吹得颤抖的枯叶。 杜歆起身时窥视炎庆帝的脸色,见他一如往常,眉宇间辨不出悲喜,便一笑道,“天清气朗,陛下为何事烦恼,不妨说来于老臣听听?” 炎庆帝闻言并不说话,锦妃怀里的小皇子却指着冬青的背影道,“这个不长眼的,打翻了父皇的茶盏。” 杜歆这才看到炎庆帝脚边淌着一片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茶汤,茶叶形状似针,白毫密被,色白如银,显然便是产于建安的白毫银针。 “打翻父皇的茶,活该打死。”小皇子见母妃没有制止自己多言,愈发张狂起来。 炎庆帝一只手摁住眼眶内侧轻揉,稍顷,淡淡道出两个字,“杖毙。” 冬青登时便匍匐于地,哭喊道,“冬青知错了,陛下饶命,请陛下饶命......”一句话未了,胳膊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护卫架起,将他朝园门的方向拖去。 “等一下,”杜歆回头看那已经瘫软的孩子,目光对上冬青的,“你说你叫什么?” “冬青。”他怯怯着说。 “冬青?”杜歆重复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般,朗声一笑道,“冬青花开,在每年三至五月间,可老臣方才一踏入园子,见满园皆是密密匝匝的冬青花,便知此乃大吉之兆。” 炎庆帝挑起眉毛,“大吉?” 杜歆俯首道,“王师大胜,老臣也是今早刚收到的消息,”说罢仰脸,花白的眉毛被头顶日光映成淡金色,“建安全境,已全部为我大燕治下,从此这建安白毫,便不再是那青黄不接的稀罕物了。”
第124章 书生 出了御花园,冬青冲杜歆千恩万谢,可是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后,小内侍却转身顺着甬道朝前跑去,在地砖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咔咔”声。 “等等老夫。” 杜歆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怎知那小童似是没听到他的话,身影在前面转了个弯便不见了,他于是只得提袍跟上,一路行至司礼监。 冬青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杜歆听闻,循声踏入一间暗房,却见小内侍正趴在榻前,握住躺在榻上的赵奂的手抽泣。 短短两月光景,永巷令赵奂已经病得肉全干了,沉重的喘息声仿佛能震断凸出的几条胸骨。杜歆突然明白了一向谨小慎微的冬青为何会打翻茶盏,他定是因为赵奂的病情心神不宁,所以才在炎庆帝面前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见到门帘被掀开,赵奂眼皮子动了一动,看到杜歆的身影后,猛地咳嗽两声,在冬青的扶住下拖着病体勉强起身,掀开被衾在榻上冲他跪下。 “公公不必如此。” 杜歆大惊,忙上前搀扶,却被赵奂握住了手腕,“停伯公,你知道老奴为何......为何要让这孩子识字......读书?” 杜歆心中了然,凄凄一笑道,“上一次,公公还说他不过是在延阁里当值了几年,比旁人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赵奂又咳嗽一声,“老奴......老奴以前常见太子殿下焚膏继晷,彻夜习读......” 杜歆声音哽住,仍道,“是前太子。” 赵奂幽幽一笑,“老奴头脑昏聩,停伯公权当老奴在说胡话吧。”说完,手指却忽然将杜歆的腕子抓紧,扭头看他,眼睛里像藏着把将灭的烛光,“太子勤勉,老奴便觉着,身为他的幼弟,先皇的血脉,绝不能拖了后腿......” 他瞪着杜歆,干枯的眼眶中忽然盈满泪水,“停伯公,你明白老奴在说什么吗?明白吗?” 冬青又哭了起来,声音虽压抑着,悲痛却如潮水翻涌,席卷上杜歆的心头。 “我懂,”俄顷,杜歆将另一只手盖上赵奂的手背,“今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差点杖毙冬青,我揣度,并非是因为冬青措手打翻茶盏,而是因为今上觉得他的眉眼和另一个人有几分相似,所以心生嫌恶。” “原来停伯公你早已猜到了冬青的身世,”赵奂眉间忽然舒展,稍顷,却又一次绷紧身子骨,“老奴时日无多,已经无法再护着他了,停伯公,老奴就将他交给你了。” 说罢,胸膛剧烈喘息,他休憩片刻,才又接着道,“先太子的名字是停伯公拟的,老奴知道,停伯公一定会保护冬青的,一定会的。” “我答应你便是。” 杜歆在赵奂沉沉的目光中,郑重的点头,下一刻,却觉手腕上的力量在一瞬间消散。老宦官面带微笑,悄然逝去,另一只手,却还握住他护了半辈子的孩子的手心。 又是一个如春的冬日,杜歆和冬青坐在已经修葺好的长秋殿前的台阶上,分食着一碗糖渍青梅。 “锦妃娘娘因为长得像小殿下的母妃,因此承宠多年。”杜歆一面揉着腮帮子,一面道,“所以永巷令讲的有关殿下身世的故事都是真的。” 听到永巷令三字,冬青眼中早已盈满眼泪,却强力吞下喉中的硬块,小声道,“那停伯公可知当年长秋殿闹鬼一事?” 杜歆一怔,回头看长秋殿粉刷一新的红墙,“这里是先皇后的寝宫,她也是在此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冬青舔舔嘴唇,“先皇后自尽后,宫中人便常在此处听到鬼泣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敢踏入长秋殿,除了,皇兄。”他滞了片刻,继续说道,“皇兄当时已经被今上勒令前往西诏,可他却向今上请旨,说想在长秋殿为先皇后守灵三日。” “这个决定,使得当时很多大臣怔忪不已,因为今上若在这三天改变了主意,杀了皇兄,先皇后的一片苦心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他看向杜歆,“停伯公,你当时是否也觉得皇兄愚孝?” 杜歆点头,“我还冒死见了他一面,劝他不要在长陵逗留,因为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可皇兄还是婉拒了,对吧,”冬青看着脚下一片婆娑的树影微笑,“因为他必须要留下,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在母亲腹中折腾了两日都不愿出来的婴孩。” 犹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杜歆遽然站起,又一次回头看向长秋殿,却是压低声音道,“当年都传丽妃娘娘逃出了宫外,原来,她竟然藏身在这长秋殿中。” 冬青握拳,身子轻轻颤动,“母妃当年已怀胎十月,怎么逃得出去?皇兄为了保护尚未出世的我,编造出闹鬼之说,而他,以守灵的名义,在此处冒着生命危险守了母妃三日,直到我呱呱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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