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一丝火星都没沾上。 大火来得太过突然, 已非人力能挡。 巫医只得带着村民们逃到数里外的溪边, 足足等了三天, 总算迎来一场大雨。 大雨浇灭了山火, 巫医带着满身狼狈的村民,穿过一大片焦土废墟,声势浩大地围堵到祝眉家中。 巫医说, 山火皆是因她而起, 她是被神明诅咒的邪物, 是不祥的异类。 继续留她在此, 早晚会害死所有人。 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 村民们既悲痛又愤怒。 他们叫嚣着, 对着这一家三口宣泄自己的恐惧, 逼着她的父母将她交出来。 面对这种情形, 夫妻俩即使想辩解,也无从开口。 山火无情, 却偏偏绕开了他们家,偏偏她又出生在此时。 一切都太过巧合,若说和她没有关系,谁信呢? 父亲本就沉默,闷着头没有说话。 只有刚经历过难产、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的母亲,强撑一口气,惨白着脸挡在众人面前。 “她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娃儿!不是妖邪!你们休想带走她!” 村里人口本就稀疏,因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月内是无需受任何惩戒的。 巫医与她僵持不下,又不能真的发动村民群起而攻之,只觉得晦气。 祝眉的命便这样保住了。 但她的日子并不好过,村里人依旧将她视为不祥,连带着她的家人,全都被孤立了。 这在偏远的村子里,是非常可怕的事。 她的母亲生产时落下病根,当时又受了一场惊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那位巫医拒绝为她诊治,在祝眉三岁那年,她没能熬过去,就那样走了。 母亲死后,村民们更加肆无忌惮。 早上醒来后,时不时会发现门前被泼了一大盆黑狗血。每每撞上那些人,也总少不了一番冷言恶语。 她的父亲每日活在煎熬中,在一次外出找野菜时,走了七八里地也依旧一无所获。 他再也支撑不住饿得伶仃的骨头,终于崩溃。 父亲找到了巫医,说自己愿意悔过,愿意将那祸星交出来,求巫医放他一条生路。 巫医睇了他好半晌,最后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三岁的祝眉被抓走了。 村民们嫌恶她,不敢靠得太近,只得用那和她手腕一般粗的麻绳,打了个圈,将她的脖子套起来。 她小小的身子被人像狗一样拴着,连拖带扯,跌跌撞撞地来到村口。 那些人把她绑在木架上,扬言要把她烧死。 可他们似乎忘了,他们认定当初那场山火与她有关,现在居然又要用火来威胁她。 彼时尚且年幼的她并不懂这些,只觉得那些人各个面目可怖,如狰狞厉鬼。 但她没有哭闹,只安静地看着。 她的父亲就站在人群里,依旧一言不发低垂着头,看不出表情。 她的顺从吓坏了村民。她太小了,没有哪家的孩子会这样安静。 她应该恐惧,应该激烈挣扎,应该大声哭叫。那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可她没有。 拿着火把的男人两股战战,还没靠近就吓弯了膝盖。火把顺势跌在他手边,点燃了他满是补丁的旧衣。 他屁滚尿流大叫着逃开,嘴里不住喊着“妖怪”。 其余人更是胆战心惊,再无一人敢上前。 巫医无法,只得亲自点火。 火焰舔舐上小女娃脚下有些泛潮的木柴,熏得她眼睛又热又酸。她咳得难过,终于哭出来。 而这时,一阵低沉悠扬的箫声,隐约从蜿蜒山道上传来。 人们还未及反应,便见一位墨衣男子的身影,出现在点燃的刑架旁。 那男子姿容不凡,衣着华贵,面上带着温润的笑,与这破落村子格格不入。 未见他如何动作,那几簇刚起了势的火苗便瞬间熄灭,绑着小女娃的麻绳,也自行落地。 小祝眉不哭了。 他看了女娃一眼,问:“你还太小,空有一身资质却不自知,留在这里可惜了。我能帮你寻一个好去处,与这里不大一样,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 祝眉那时无人教导,话都说不全。那人说的话,她也听不大懂。 但最后那句“愿不愿意离开”,她听懂了,也知道是这人救了自己,于是点点头。 墨衣男子笑了,朝她递出手。 她小小的手便搭了上去,有些脏,但她不懂,好在那人也不介意。 男子转过身,目光扫过去,村民们纷纷往巫医身后躲。 他却不疾不徐,拱手行了一个揖礼。 “在下是一名行商,途经此地,见此女年幼,实不忍见死不救,还望诸位恕罪。” 他的目光落在为首的巫医身上,声音清润,“既然诸位不喜此女,不若将她交给在下,自此后,她与此地再无瓜葛。诸位意下如何?” 能将这样一个祸害带走,村里人自是十分乐意。 那巫医见他徒手灭火,心知此人颇有道行,也不敢与其多做纠缠,只想尽快将他和这小祸星一齐打发了事。 他斟酌片刻,试探道:“此女降世时突发天火,此时不除,唯恐日后再生祸患。阁下,可要三思。” 墨衣男子却只笑了笑,“无妨,在下自有打算。” 巫医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言,当即松口放人。 从始至终,她的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 * 那男子名叫墨希微,祝眉便是那时同他去了幽明界。 后来祝眉得知,墨希微三年前便到过这里一次,那场浇灭山火的大雨,就是他召来的。 他领着商队路过此地,便顺着一抹奇异的灵气,察觉到祝眉的存在。 可那时他尚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带上她不方便。 或许他也没想到,那些村民会愚昧至此,居然将一场雷电引发的山火,怪罪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不过,她家的院子在那场火力安然无恙,也的确是因为她的缘故。 将她带回去之后,他觉得自己不会照顾小孩子,便将小祝眉交给了花若锦。 其实花若锦也没什么经验,但她喜欢小孩子。听闻祝眉的身世,又觉得她可怜,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教她识字,给她穿漂亮衣裳。 郁轩倒也由着她,但小祝眉的出现,占了花若锦大半时间,他多少有些不大高兴。 花若锦也知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老师,教不了她太多东西,便想着替她找个师父。 此事还未定下,恰逢葬花陵一年一度的祭礼。 她和郁轩前去祭拜,顺便带上了小祝眉。 小祝眉不懂这些,见他们顾不上自己,便蹲在地上,摆弄着那盏宫灯。 宫灯没碰几下就歪在地上,灯油倾洒,外面罩着的薄纱登时燃了起来。 小祝眉担心花若锦怪罪,想也不想便用手去扑。 一旁的白衣祭司见她如此,皱了皱眉,俯身抓住她的手腕。衣袖轻轻一拂,那宫灯竟完好如初。 花若锦听得动静回过头来,惊讶得愣在那里。 孤阙祭司一向不喜近人,今次却主动拦了那孩子的手,倒是稀奇。 小祝眉仰着小脸怔怔看他,正对上大祭司清俊漠然的眉眼。 见她的手无事,孤阙瞧出她并不惧火,很快松开她。 她却鬼使神差一般,朝那人伸出手,小声唤了一句:“师父。” 只没想到,这声“师父”,她真的唤了一世。 许是见她资质出众,孤阙竟也同意了,甚至收她做了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 在孤阙的教导下,祝眉的修为进展颇快。 她很喜欢和师父在一起,整个幽明界,只有她能常伴师父左右,她欢喜极了。 渐渐的,她长大了,模样出落得越发妩媚。花若锦说,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但师父却开始有意回避,不再与她独处一室。 初时她不懂,但少女情思隐瞒得再好,也会被不经意放大的心跳声出卖。 更何况,那人还是修为深不可测的大祭司。 她知道,师父最是看重法度。而幽明界其中就有一条——师徒不伦,当废去修为,流放异界。 师父不会允许她有这样的心思。 当初,郁轩城主执意放花若锦自由,不愿她被规矩囚在深宫,师父便极力反对。甚至一度认为,花若锦有惑主之嫌。 至于师父自己的事,他只会更加严苛。 祝眉便小心收好这份心思,生怕暴露得太明显,连师徒的情分也无法维系。 只要能留在他身边,用什么样的身份,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她十七岁那年。 次年,幽明界爆发了一场动乱,怨灵流窜,死伤无数。 为了镇压躁动的花魅,锦夫人以身祭城,香消玉殒。 城主疯了,师父也疯了。 但师父是谪仙人,是神明一般的存在,疯起来也十分克制。 只有祝眉看过他脆弱的一面。 他说,他不配担这大祭司一职。 他说,他害怕了,他比自己想得要怕死。 他说,如果不是他退缩了,花若锦不会死。 看着面前第一次失态的男人,祝眉心里一阵抽痛。 她很想不顾一切地上前抱抱他,但她不敢。 城主要用移魂转生,救锦夫人的命,师父竟然同意了。 祝眉得知时心想,师父既然能破例一次,兴许也能破例第二次。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第二次”。 可在那之后,城主将她封为红衣使,把她丢去了月汐湾。 离师父很远。 她知道,那是师父的意思。 不过没关系,她还是可以时常见到师父。 即便师父对她越来越冷淡,即便派给她的任务越来越多。 即便他的双眼覆上了白绫,她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瞳里,偶然流露出的情绪。 没关系,她还是大祭司唯一的亲传弟子。 自出生起,她便从未感受过被人疼爱是何滋味。 她的父亲抛弃她。她的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也离开了。 师父是陪伴她最久的人,虽然他平素冷冰冰的,但祝眉打心底里觉得温暖。 她怕师父也不要她,怕极了。 所以相处百余年,她一直小心藏着自己的心思。 只要不说破,师父便没有理由不要她。 但从炼狱黄泉回来的那次,她没有忍住。 师父罚了她,整整二百戒鞭,疼得她养了大半月,但她不后悔。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再回首,已是物是人非。 祝眉收起思绪,抬手轻轻抚上孤阙的衣冠冢,看着横卧在前、合为一体的掩月藏星,释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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