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春来镇的路上,还有腿脚慢的正要往药堂赶的老人,在杉树小道旁与阿箬和寒熄擦肩而过。那老人被家里孩子搀扶,走了两步又回头,没忍住对着阿箬的背影咦了一声。 那老人的孩子问她咦什么,她道:“她长得……很像何大夫那远嫁的妹妹。” 说完这话,老人又立刻反驳:“不会不会,何大夫的妹妹便是如今还活着,也有八十好几了,怎会还这般年轻。” 后面的话阿箬便没听了,她牵着寒熄的手略紧,背对着药堂的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却坚定。阿箬想她今后或许很少会再特地回来了,因为这个世间再没有她的亲人。 阿箬从未出现在何时雨的子孙面前,这几十年她虽每隔一段时间都回来,但停留的时间不长,只与何时雨偶尔月下小酌,聊聊他药堂医馆的生意,聊聊她又见识过什么。 何时雨也未想过要将阿箬介绍给他的孩子们认识,他知道阿箬与寒熄身份特殊,此生长久,待他百年之后无牵无挂的,反而自在。他何时雨与阿箬永远都是比亲兄妹还亲的兄妹,但他的孩子不是阿箬的孩子。 春来镇与何桑埋身之处离得很近,阿箬离开春来镇后便去见了何桑。当年埋何桑的地方已经长了许多大树,此地如风水宝地,何桑的坟墓独居其中,依山傍水,因有人每年都来打扫,所以墓前干净,墓碑上的字也还算清晰。 阿箬给何桑跪下了,为他上香,寒熄便站在一旁陪着。 三炷香点燃,幽蓝的火焰燃烧刹那便灭去,清香飘起,短暂模糊了阿箬的脸,也短暂勾起了她过往回忆。 生命树下求的因果,在这一世得到了回报,一切姻缘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阿箬有了来世,能与寒熄获得不一样的结局,何时雨也一样。 没了弑神食神,他们过得自在又幸福,前世受过的一切苦难都如镜花水月,不过噩梦一场。 这世间记得苦痛的,只要有她与寒熄这两个长留人世的人,便够了。 这几十年,阿箬去过许多曾经走过的地方,她所行之处,不再孤独,她不用再对着不断拼凑放入背篓中的尸骨说话,也不用因为一阵风、一场雨、一夜梦境而心惊胆颤,只要她伸出手,便能握住寒熄的手掌。 她有了依靠。 也就不会再孤独。 “或许……您早就已经转了第三世了?”阿箬插好香,说完这话后心尖颤了颤。 是啊,何时雨都寿终正寝了,早早离世的何桑爷爷也恐怕度过了他的第二世,转而第三世,成了不一样的人,或男或女,说不定的。 那些与阿箬过去有关的,都逐渐死在了时光的洪流里,注定不会再发生了。 阿箬抿出淡淡一笑,她起身,看着墓碑上的两行字,有一排是她与何时雨的名字,上面的“寒箬”字迹特殊,与整个墓碑上的字都显得格格不入。 寒熄见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才道:“我第一次见到碑时,上面落的是阿箬,不是寒箬。” 他亲眼见到阿箬变成了寒箬。 “阿箬给自己起寒姓时,想的是什么?”寒熄问她。 阿箬回眸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容变大,眉眼弯弯,此刻聊起过去也不再避讳:“我想,总要与你沾上些关系才行。” 她以为那是她作为凡人的一生,她也以为自己会与何时雨一样老死,她想她大约会选择孤独一辈子,但至少要留住寒熄的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姓氏。 寒熄朝她伸手,阿箬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而后起身,被寒熄牵得几乎撞入了他的怀中,又因为此刻他们就在何桑的墓前,还是站稳了,离了两寸。 “走了。”阿箬对着何桑的墓碑道:“等我下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来给您上香啦。” 下次路过,也不知何时了。 - 阿箬曾背着寒熄走了三百余年,于是寒熄也牵着她的手,将她曾经历过的苦,都转成了另一种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甜。 她与之有关的记忆,不再是痛苦绝望的。 她趁夜爬过山捉过鬼,是因为听说那个鬼或许与岁雨寨人有关联,曾经她爬过的山依旧,再上山去不是捉鬼,而是与寒熄看了一场绝无仅有的灿烂日出。 她也曾深入妖道道观,被其信徒捉弄,浑身是伤惨不忍睹,而今真神降临,妖道中没有岁雨寨人坐镇,不堪一击。阿箬与寒熄临走前,还被那镇子里的百姓送了一筐瓜果,足足吃了半个月,那段时间二人身上都布满了甜腻的果香味儿。 诸如此类事情有许多,阿箬也发现了,即便没有岁雨寨的人,那些该走的命定之路还是会到来,只是因为没有岁雨寨人,便换了另一种结果,不再叫人惶恐震惊,每每回想都汗毛竖立。 三百年,于神明而言须臾之间。 可将自己当做凡人切切实实地去感受,每一日都大为不同。 时间一久,阿箬也忘了去数他们到底经历了多少,共同生活了多久,总之每一日都很新鲜就是了。 再遇见隋云旨,是完全出乎阿箬意料的一场巧合。 她与寒熄已不再特地去走某些特殊的地方,所行之处不去注意当地的名字,但阿箬知道,他们此刻所在的城池绝不是落金城,虽按地理位置来看很像,城外挂的牌匾却不是这个。 阿箬与寒熄入城后便找了家客栈休息,住了一夜今早起了听客栈小二说镇中的鲜花饼做得极好,适合她与寒熄这种吃斋的人,阿箬便来买鲜花饼了。 鲜花饼铺前排了老长的队,热腾腾的糕饼香带着鲜花儿的味道传来,半条街的人都被吸引。因面容问题,阿箬给寒熄戴了帷帽,又因排队的人多,寒熄便让阿箬去一旁等着。 鲜花饼铺旁正好是个药堂,阿箬便去看药堂前摆弄贩卖的药香囊,才拿起来端详,便听到了隋云旨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大,嚷嚷着要药堂的掌柜的交出源莲。 掌柜的道:“对不住,少城主,那源莲的卖家因路上耽搁,再有七日才能到咱们这处,要不您七日后再来?” “七日?我与你说好了前日交货,我已经宽限你两日了,现在还要七日?如此言而无信还做什么生意?你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铺子!”隋云旨说完这话,当真从腰间抽出长剑砍了药堂里一把小椅子。 那剑阿箬见了眼熟,金花镶宝的,这才让她多看了对方一眼,便这一眼,她认出了隋云旨身上半妖的气息,也认出了他。 阿箬拿着药香囊在药铺门前站了许久,她于心中算时日,又问卖药香囊的今夕何年,才知道此时的隋云旨应当已经十八岁了。按照妖结丹生子,落丹身死来看,隋夫人英栴熬不过今年这个冬天。 卖药香囊的人道:“从三年前隋少城主便到处找源莲,听说这东西可以使尸体不腐,保持人的容貌栩栩如生,隋少城主这般着急,必是城主夫人大限将至,唉……” “他是你们城的少城主?”阿箬又问:“此城名何?” “英龙城。”那人答:“咱们城二十多年前还是一片废墟呢,多亏了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有头脑,短短十几年内便将咱们英龙城建设起来,虽不及四方城池稳固,却叫大伙儿都过上了好日子了。” 英是英栴的姓,龙实为蛇。 原来没有吴广寄点石成金之术,隋城主与英栴也能将一座城池给扶起来,虽不及往日落金城富贵滔天,可至少此刻这座小城在阿箬的眼里,也不再遇雨斑驳,处处假象。 到底是神力给了人欲望,也叫人不甘。 没有吴广寄不死之身的诱惑,英栴也不求长生之法,她早知道自己会死,只是为了给家人留个念想,处处寻找源莲。 阿箬再看了一眼方才大闹药堂的隋云旨,少年半妖之身却不自知,活得如阿箬初初遇见时一样有一身傲气,也与后来修妖的隋云旨大不相同。 或许他此生都不会知道他娘是蛇妖,也不会走向妖化之路。 气消之后,隋云旨又道:“我再给你七日时间,七日之后我来取源莲,届时见不到源莲……” “不会不会,小人这便让人骑马去取,五日……不!三日之内,亲自将源莲奉上城主府!”那掌柜的见隋云旨终于肯松口,也泄了气。 一块鲜花饼递到了阿箬的面前,阿箬这才将视线从药堂里收回,她看了一眼捏着鲜花饼的手,如葱尖似白玉,比鲜花饼可口。 她张口就着寒熄的手咬了一口饼,刚烤出来的鲜花饼温热,花酱流入口中,甜香不腻,的确是好吃的。 “在看谁?”寒熄问她。 阿箬含着鲜花饼,笑道:“你不是都瞧见了?” 帷帽轻纱遮面,可遮不住寒熄落在阿箬身上的眼神,隔着那层薄薄的纱他看见了阿箬满脸笑意,似调侃地对他挑了一下眉,于是心里那点儿酸味也就荡然无存了。 他自是看见了隋云旨。 “阿箬想帮他?”寒熄问。 阿箬摇头:“我可没那么大度。” 她虽不讨厌隋云旨,却不喜欢隋城主与隋夫人,再见面,怕是几百年前的旧仇翻涌,她没忍住把那将死的英栴再一道束妖符给烧死了。 “我只是有些感触……”阿箬拿起两个药香囊,付了钱后一个挂在了自己的腰上,一个挂在了寒熄的腰上。 那两个药香囊她闻了许久,桃花香味儿与茉莉香味儿,很好闻,且小巧精致,也不显眼,很好看。 牵着寒熄离开,阿箬也没回头看药堂一眼,她道:“感触人的一生果然是注定好了的,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出生,有些人注定何时死,但……悲惨不是注定的。” 阿箬侧过脸抬眸,隔着薄纱对寒熄莞尔一笑:“对吧?神明大人。” 寒熄微怔,他好久没听到阿箬这样称呼自己了,心头略痒,像是有猫在挠。 “鲜花饼……好吃吗?”寒熄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声音略哑,眼神炙热,像是要将这层阻碍他与阿箬的薄纱烧穿。 “好吃啊,你尝尝。”阿箬瞥了一眼寒熄手中的鲜花饼,他买了可不少。 寒熄轻缓慢眨了眨眼,轻声道:“我突然发现,我的手动不了。” 阿箬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想要透过帷帽看清寒熄说这话的表情。两息之后,她脸上骤红,想起自己方才就着寒熄的手咬一口鲜花饼的场景,于是抿嘴,蚊子哼似的吐出一句:“那、那我喂你。” 从寒熄手中接过鲜花饼,阿箬掀起帷帽一角,甚至不好意思去直视寒熄的眼,将鲜花饼凑到寒熄的唇边,待他咬了一口后才问:“好吃吗?” “嗯。”寒熄心满意足了:“果然好吃。” 阿箬悄悄扫了一眼他的眉眼,却发现寒熄的脸也布上了浅浅的红色,这类似撒娇的行为,几百年来,神明鲜少有过,就连他自己都不能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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