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着连廊朝着丞相府外走去, 沈长明始终双眼平视前方,任身后闹出何等惊天动静,都未曾回头。 在第三次听到活人的惨叫声后,江槿月经不住抬起眼皮,悄悄观察着漆黑的夜色, 有些担忧:“咱们就这么走了,那些大臣们不会有事吧?” 仿佛能听到她心中所想, 惨叫声顿时更大了些,似乎是有人遭遇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危在旦夕。 沈长明边走边“嗯”了一声,不为所动地轻声答道:“丞相没理由对他们动手,他今天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顿了片刻,凝望着如同走不到尽头一般的幽深长廊,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或者说,丞相就是冲着她来的。仅这一点,就让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实在无暇操心他人的性命。 他这话听着也有几分道理,没准他们两个留下,才会给那些人带来杀身之祸。 思来想去,江槿月略有些困惑:“我还当他起码也会安排几个刺客呢。只让鬼怪动手,他是看不起我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鬼怪解决问题,他当然不必劳动活人。”沈长明对此颇为不屑。 想来他或许也认为丞相府的鬼怪演技太差,杀人是容易,可杀了之后呢?让鬼怪佯装成大臣们去上朝吗?如此行事,未免后患无穷。 他们两个果真是明里暗里斗了多年了,他对丞相的行事风格甚是了解。 想到这里,江槿月忽生一念,忐忑不安地问道:“王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丞相大人他竟想谋夺人间,还要与我合作,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 檐下的灯笼微微发着昏黄的光亮,可她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是何种意味,只觉得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良久,他才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答道:“就凭他?他还没有这个本事,你放心就好。”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毕竟以丞相的性格,若无万全把握,何以筹谋这许多年?这不是一两年,是二十年,或许更久。 可他的语气偏偏坚决到不留余地,看似也不愿再与她多讨论此事。 她只好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试探着问:“你总是云淡风轻的,是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中吗?可丞相身后还有人在帮他,对不对?是鬼神还是……” “槿月,这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他略一停顿,声音清润,意味深长,“我也只在乎你的选择。” 一时间两相沉默。与丞相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倘若她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又何须与丞相合作?这天下便宜了谁不好,非要便宜丞相? 如此浅显的道理,她明白,丞相当然也明白。可丞相仍是执意如此,似乎根本不怕她过河拆桥,他这二十年来苦心筹谋的底气究竟出自何方呢?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并未身陷囹圄,她心底的不安却与日俱增。宛如疾风骤雨降临前夕,天地间总是格外平静。 “我自然不会与丞相合谋。可我也怕啊,有朝一日我会不会无路可走?”江槿月轻轻叹了口气,再度阖上双眼,在黑暗中暗自发愣。 各取所需、谋夺天下,究竟是何意?丞相想要天下,会用什么作为交换?一旦撕破脸皮,他又会拿什么来威胁自己? 没准,把丞相逼急了,他也会走戚正的老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手除掉她。 “今日之后,恐怕我们再无宁日了。”她若有所思地睁开双眼,目光顺着他的下颌望向他的眉眼。 他眼中没有分毫胆怯,眼角噙着温柔的无声笑意,就仿佛世间万事都不足为惧。 真正的莽夫合该无所畏惧,如此甚好。江槿月如是想到,心中莫名安生了许多。 很快,那双丹凤眼与她静静相望,她听着他平静而坚决地作答:“丞相确是再无宁日了。他所求太多,你就看着他如何自取灭亡吧。” 目光相对良久,她莞尔笑道:“既然王爷那么自信,那我就放心啦。” 这条游廊长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本想说“别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他脚步一顿,抬眼睨着前方空空荡荡的、洒满清浅月光的游廊:“槿月,噤声。” 盈盈素月下,风吹树摇间,更为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本不该存在的沥沥声,如同血液在暗处悄然滴落。 灯笼在风中如雨打浮萍般飘摇,照得前方的路忽明忽暗,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望向血腥味的源头。在月光无法照亮的树丛阴影里,有一双发着幽光的三角眼眸。 “可终于来了。”江槿月松了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跟了他们一路的鬼怪愿意主动现身,自然好办得多。 暗红色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定在院中,耳畔传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地上随之被看不见的鬼怪踩出一个又一个鞋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蔓延而来。 石砖之上,血水渐渐凝聚成矮小的人形,分化出四肢与头颅,最终化作顶着两个大眼袋的面生小丫鬟。她对二人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獠牙。 在小丫鬟身后无声地凝聚出越来越多的阴影,只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它们是丞相府的丫鬟小厮。 它们方才好歹还像个人样。只可惜如今戏已唱尽,他们也不屑再遮遮掩掩,早已是面目全非、嘴角染血。 虽然它们装活人的本事实在太过拙劣,就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装与不装实在无甚区别。 江槿月微微侧过脸去,望着庭院中乌泱泱的一片鬼怪,粗略数来总有数十只,数量还在缓缓增加。 院子里的臭味越来越重了,她不禁抬手捂住口鼻,心道丞相真是不死心,今日损兵折将还不够,这是想让她把它们一锅端了? 世上还有这种白捡的便宜?判官大人要是知道了,只怕都能活活笑醒。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连串的怪笑声,这些血肉模糊的鬼怪笑得或沙哑、或尖细,总归都不怎么好听。 第一个化形的丫鬟大约是领头鬼,嘴角都快翘上天了,一开口便是熟悉的威胁腔调:“怀王殿下,要想活命,您还是把人放下吧。” 闻言,江槿月撇了撇嘴,就知道丞相准没那么好心,定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去。 这群鬼怪实力如何暂且不明朗,她只觉得它们臭气熏天,实在难以忍受。 虽说早知丞相病得不轻,她仍是想不分明,怎会有人愿意和这种东西共处一室?这些鬼怪,只怕连苦力短缺的地府都是看不上的。 相比之下,沈长明神色淡然,只抱着她后退一步,抬眼望向上方的屋脊。既然大路不通,他只能换条路走。 见他迟迟不照办,领头的鬼丫鬟嗤笑一声:“主人念在两位感情深厚,特意吩咐过,若江小姐愿意不再抵抗,他可以留怀王一命。” 一时间,江槿月竟不知丞相到底在看不起谁。这话里话外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可谁会愿意当他砧板上的肉? 区区几十只鬼怪,不仅看不清当前局势,非要助纣为虐,还敢在这里向他们叫嚣?实在该好生教育它们一番。 扫视四周后,江槿月示意他先放下自己,这举动看着像是要缴械投降,让一众鬼怪眼前一亮,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 可她才一落地,就蹙着娥眉,提起缚梦反问道:“你们说话那么嚣张,是当我死了吗?” 显然是她这句话更为嚣张。众鬼沉默片刻,险些惊掉下巴。这年头的凡人都已经这样了吗? 还得是鬼丫鬟波澜不惊,只顾着嘲讽她:“送魂之法消耗巨大,你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咱们鬼多,你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谁用送魂了?江槿月起先觉得这话没头没尾,再一琢磨便想通了,原来这就是丞相留的后手。 丞相是以为,她千辛万苦来一趟,找到密道后,哪怕鬼魂数量众多,她也定不愿错失良机,肯定会强行送魂。 如此,无论王芷兰和云姨娘成功与否,她本人都会元气大伤。此时再派这些乌合之众前来拦截,可谓手到擒来,她和沈长明是插翅也难飞。 拿辛辛苦苦搜罗来的百余鬼怪当作诱饵,他还真是不心疼。哪怕一计失手,还有下一计,丞相做全了两手准备,看不出来,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套连环计。 本来堪称天衣无缝,可丞相估计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直接请黑白无常来帮忙。他计策再多又有何用?她完全不按常理行事,自然叫人防不胜防。 眼见着鬼怪们得意满满,江槿月索性佯装虚弱,也好试探它们一二,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嘴唇:“打你们本来也用不了多少力气,我最后问一次,你们让不让开?” 她演得极为逼真,冷汗濡湿了她的鬓角,脸色更是苍白,活脱脱一副在强打精神、硬放狠话的模样。见此情形,庭院中的鬼怪们当然不以为然,个个不遗余力地讥讽了起来。 “主人对你了如指掌,你的法器实力大减,根本就无力与我们一战。”方才在席间几次想来附身的小厮满脸狞笑,对缚梦大加贬斥。 这种话立马就激怒了性格暴躁的缚梦,它顿时想往这只鬼的脑门来两下。 见它要动手,江槿月只好拽着它不撒手,毕竟人家也没说错,如今的缚梦想单枪匹马打赢几十只鬼,确实勉强了些。 看她嘴上不说话,又从袖中摸出了九幽令,另一只鬼怪开口道:“我们只听命于主人,那令牌没用。小丫头想和主人斗,还差点火候。” 江槿月:“……” 明明它们是在给人当走狗,它不觉得丢人也就罢了,仿佛还挺得意的,真是莫名其妙。 前来拦路的鬼怪看着平平无奇,九幽令竟拿它们没办法吗?这不太应该啊。看来丞相在饲养鬼物上颇有心得,有机会得和他讨教一二。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江槿月耸了耸肩,轻轻放下了握着九幽令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鬼怪们。 沈长明垂首不语,背在身后的手中缓缓凝出一道红光。这是他曾在蜉蝣岛用过的,看起来威力惊人、锋利无比,能斩杀鬼魂。 见他也是一副话不投机就要跟人动手的样子,江槿月连忙抬手覆上他的掌心,轻轻晃了晃,示意他停手。 开玩笑,好东西当然要留到刀刃上用。丞相府的这些鬼怪除了嘴皮子厉害点,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用这个多浪费。 她抬起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笑容灿烂:“王爷,我们应该以理服鬼,不该那么暴力的。” “……那就交给江小姐来处理了?”沈长明满眼不确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实在像在说反话。 “江小姐,您考虑好了吗?可别让主人等久了,否则他可是会生气的。”鬼丫鬟一团和气地问道,语调听着还算温柔,眼神却是出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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