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妤接着问:“既然如此熟悉,你怎知自己喜欢他?” 说实话,九凤长这么大,迄今为止,还是头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她噎了一下,又看着窗外摇摆的枝叶想了一段时间,才慢吞吞地开口:“九凤家历任嫡系的后院是个什么样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我母亲常与我说,人生在世,需得事事尽欢,强者根本不会委屈自己。” “世上男子那样多,或温柔,或天真,或冷艳,吸引人的一茬接一茬,层出不穷,人的视线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同一个人身上。” “就前段时间,我还觉得我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人不就得这样活着才潇洒吗。”九凤风情万种地拨弄着鬓边的长发,指甲涂着艳丽的颜色,一根一根在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但风商羽对这个极为在意,他管着我,每次提起这个,都极为生气,火药一样能当场炸起来。” “前不久,我和他吵了一架,说白了,还是为了这个事。” “他说的那些话,我听完,真是气得不行。”九凤回忆当时的情形,声音仍忍不住高了点:“他说,梧桐族的嫡系不止一个,我若是执意如此,就看看他的弟弟们,届时,两族照样结亲,一切都跟长辈们心中期待的模样没有差别。” 只除了,换了个新郎官。 风商羽的弟弟们,个个会来事,听闻了风声,全往眼前凑,说实话,这种世家培养出的公子,不论实力,还是相貌,没有一个是差的。 可就是怪,哪里都怪。 “我和他少时便认识,才懂点事便知道彼此是日后要在一起许久的人,一切发展好似顺理成章,所以其实压根没想过喜欢与不喜欢。” “是这次之后,我认真想了想。若是换个人成亲,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无所束缚,无有阻拦,日子便和想象中一模一样,这个选择于我而言,既无影响,又有千般好处,可就是不行。” 再多的,九凤便不说了,她脸皮还没到那种可以当着薛妤说情话的地步。 末了,她看着薛妤凝重的神色,气息不确定的弱了几分:“那这,必然是喜欢了吧。” “不然这样。”九凤想了又想,觉得薛妤干什么都行,唯独分析感情这事,真不一定靠谱,于是开口:“你把你的思绪告诉我,我来捋。” “不必了。”薛妤站起身,斑斓绿的裙摆跟着前后漾出一个圈,她问了最后一句话:“照你这样说,喜欢一个人,便是觉得他比身边所有的男子都好,对吧?” 这是她从头到尾听下来,总结出来的定律。 这一下,九凤也说不上来了,好半晌,她点了下头,又换了种悬而又悬的说法:“也不用绕来绕去比较这些,喜不喜欢一个人,多喜欢一个人,身体永远比嘴诚实。” 她倾身,靠近薛妤,道:“他靠近时,牵手时,亲吻时,甚至同塌而眠时,都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见她还想再问,九凤招架不住地举起了手,道:“我也就只知道这些了,别问我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等日后,遇见喜欢的男子,你自然就懂了。” 薛妤确实不懂,她和松珩的一千年,是时势使然,但不可否然,她曾为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敢为天下先的少年气驻足。那像是一种精美的艺术品,即便之后知道那全是假象,但至少在当时,很难有人不被吸引。 那应当是喜欢过的。 他也曾试探着牵过她的手,亲过她的额心,怦然心动是怎样的感觉,她没感受过,到后来,她看松珩,心如止水的滋味倒是辨别得明明白白。 当天夜里,薛妤用苍生阵中悟出的东西解开了那两道信中的一封,抽开一看,和之前白纸上那段话是同一种字迹,工整简单,一目了然—— 【魔女紫芃斩出一道化身,又以灵物灵植重塑其体,使其额无红纹,身无魔气,并授以除魔之术,改头换面,送入除魔司,以探听除魔司几位对其与定江侯成婚之事看法,以及后续打算,是否有埋伏等。】 【魔女次身被识破,众人佯装不知,一切如常,闭口不提夺魂阵一事。】 【十五日后,魔女次身从除魔司而出,嫁衣红霞,盛装打扮,入定江侯迎亲车架。】 当时,溯侑就站在薛妤身侧,他一字一字看清楚纸上所说,才骤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与紧张。 众人理解完这纸上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自己能想到的画面,最终由善殊连出首尾,娓娓道来:“魔女想到除魔司,也想到人皇的态度,觉得这门亲事有诈,可最终放不下心上人,于是斩出一道分身,重塑躯体,使其不受主身羁绊,反之,主身也不会因为次身之死而实力大减。她准备等次身与定江侯成过亲,确定侯府安全后再现身。” “也就是说,即便紫芃主身死亡,也影响不到阿妤,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现在的躯体是靠灵植灵物支撑,而非主身的力量。” 九凤点评道:“还算聪明,没被男人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她话音才落,那名被施展了不少术法,接连几日都没现身的管家再一次踏足庭院,他缩着脖子看着地,恭恭敬敬地去请溯侑,道:“侯爷,您大婚将近,琼州魔岛那边的人来催了。” 这是要将他与众人分开的意思。 看着不知为何四散开的其余几位,薛妤从灵戒中翻出那颗用来联系的灵珠,递给溯侑,嘱咐道:“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溯侑眉目深邃,他从她掌心中接过那颗带着点余温的珠子,攥了攥,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浅而慢地提了提眼角,唇线微动,声音里蕴着某种炽热灼人的情绪:“女郎可有觉得为难?” 外面下着小雨,他倾身过来,发丝和肩头上很快晕开一层深色,薛妤睁着眼去看他,怔了一会,问:“什么?” “与我成亲。”这个时候,他好似非要将蒙在两人眼前的纸一层层揭开,字句说得清晰无比,就连唇角的弧度,都显得格外真实。 末了,他将前因后果又重复一遍,气息滚热:“与我成亲,女郎是否觉得为难。” “溯侑。”薛妤喊他,视线审视般落在他张扬的,热烈的眉眼上,一字一顿地陈述:“你逾矩了。” 其实,早就逾矩了。 像手无寸铁的人被逼到墙角,终于喊出了那声求救的话语,她对他步步紧逼的无声纵容,也终于到达了个退无可退的临界点。 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而这意味着什么,溯侑十分清楚。 在无比渴望她的靠近,关心,在洄游中挣扎着想见她,出来后又因为她一念间的情绪患得患失时,在意识到事情开始超脱掌控时,他也曾这样呵斥着告诫过自己。 一道惊雷扯着浩大的声势划过头顶,将两人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薛妤见他收敛起唇边笑意,直起身,修长如青竹的指节拢着把伞,举在她头顶。风雨中,她滴水未沾,而他立于伞外,挺拔的身躯沉入夜色,就连纤长的睫毛上都沾着雨点,透出一股别样的迷人的意味。 不过一息之间,他似乎又进退自若地回到了“臣子”的身份,就连出口的话语,都是为主分忧,一丝不苟的语调:“若女郎不愿,臣有别的办法,依旧可以解决眼下困境。” 只要再卑劣一点,再不择手段一点,踏过这扇门,十天后,他便能见到一个盛装打扮的薛妤。 一个属于他的新娘。 可他仍点灯熬油,数夜不眠不休,制定出了完整的,既不用他们成亲,又不会影响主线运行的计划。 每走一步,她其实都有退路。 退无可退的人,是他。 薛妤拧眉,平铺直叙道:“那太麻烦,我们没太多时间耗在这。” “不麻烦。”他眼瞳是两点深沉的黑色,道:“臣可以将魔女真身引到定江侯府,我们之后一切计划照旧。” 只是作为引出之人,会受点违背规则的伤。 “女郎不必做任何自己不愿做的事。” 眼前的路好似真就成了两条,一条在屋里,一条在屋外。 薛妤手指微抬,手里提着的牛角灯随之朝前晃了晃,橘黄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到他脸上。 张扬热烈,乖戾又擅勾人的小狐狸被雨打成了一朵湿漉漉,蔫了吧唧的花。 即便修仙之人受伤乃家常便饭,即便身在圣地,位极人臣,受伤流血乃至牺牲都是无法避免的事,薛妤仍然得承认,她不想再看到他受伤的模样。 甚至再退一步,就连这样萎靡的,颓唐的神色,她都觉得不该出现在他那张脸上。 说白了,他今时今日的胆大,放肆,全是她一次接一次无声纵出来的。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薛妤微微屏住呼吸。半晌,她将手中的灯递到他手中,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黑漆漆的门外,嘴唇翕动:“跟着带路的人,回你的侯府去。” 她话音落下,溯侑眼睫猝然往上掀起一道弧度,须臾,他凑近,声音中热气弥漫,字字惑人:“嗯?” “那女郎等一等我?”
第76章 溯侑走后,薛妤在滴滴答答往下滚着雨珠的檐下站了好一会,善殊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出,嘎吱一声轻响后,她低声道:“阿妤,我们的身份牌在刚才失效了。” 良久,薛妤收回视线,蹙着眉尖应了一声。 屋内,几人齐齐聚在一起,围着张两面桌子拼成一面的圆桌,或站或坐,身前都放着张自己的身份牌,无一例外,上面写的字全黑了下来,像半空中有只手同时朝这六七张身份牌上泼了瓶墨水,跟他们开了个恶作剧似的玩笑。 这种天气里,因为进退维谷,令人捉摸不透的任务,季庭溇憋得额心上冒出一层汗,他将披风解下,挂在一边,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喃喃:“全黑了,这是什么意思。” 九凤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最开始说身份牌暂不可对外展示,是因为我身份有异,虽为‘除魔师’,可身份牌上的颜色和花纹与你们不一样。而引导我辨清魔女次身的身份后,这条规则便破了。” “我们认清接下来的任务,溯侑一走,一切便只待十日后再看。” 薛妤垂着头,用手帕一点点擦着手背上蜿蜒的水痕,嘴里说着为人解惑的话,脑海中却偶尔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溯侑那句含着笑的“女郎等一等我”。 那种语调,刻意的,灼热的,好似带着十二分的真诚,一字一句都令人难以招架,无从拒绝。 薛妤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一千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遗传了邺主的一点风流,骨子里对美色也有执念。 她重重摁了下自己的指骨,道:“身份牌黑下来,是因为这条线已经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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