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中的居民向来行动端庄,两人这么黏黏糊糊地走着,又都佩了剑,几乎把“我是外乡人”写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被城中禁卫拦下带走检查身份。 钟妙已有百年没见裴青青,当初这三个孩子一道长大,论理也应当见上一面,正琢磨着怎么传递消息,就见走着走着,竟是往内城去的方向。 有个机灵的小黄门守在门口,向诸人深深作揖,引着他们继续向里走。 一路都是宫中少有人经过的暗道,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自后门绕进殿内,正瞧见裴青青匆匆从外头赶来 时过境迁,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裴青青自然也不是当初模样。 五官中还残留着些小时候的影子,然而冠冕沉沉压着她的眉眼,令人望去只觉如渊似海。 她看着已经是一位帝王了。 央朝从没有诞生过女帝,央朝也从没有哪任帝王在位百年之久。两厢叠加下来,竟让世人无法评说,提起来只会说——“那位陛下”。 治大国若烹小鲜,但厨师好歹能休假,做皇帝却是年头年尾没完没了的苦差事。 待小黄门退下,裴青青将冠冕摘去丢在一旁,伸手使劲揉了揉脸。 “压得头皮疼,”她低声抱怨起来,“还好修士不容易脱发,否则今日便要秃着头见少山君了。” 钟妙在一旁望着她笑:“倒也不是没有脱发的修士,看你情况还好,不如下回我托玉丹谷的师姐们给你做点捎来补补。” 裴青青当即点头:“好,正巧昨日见着替朕试药的小黄门有些秃了,他吃着也好。” 说完这句,她自己却愣住了,面上露出个苦笑:“抱歉,朕,我,我说惯了。” 她被困在这王城中太久,快要忘了当年在育贤堂时是怎样的肆意妄为。 忽然听见咚咚咚响,有人在外敷衍敲了三声就推门而入,小黄门追在后头一叠声地喊,他只管嘭地将门合上。 “少山君?昭弟?你们来得正好!”郑天河就算过了一百年也是雷声一般的大嗓门,“我许久没同人比过剑了,这儿的禁军打起来束手束脚的实在不痛快!咱们什么时候打一场?” 他这话一出,殿中的人都笑了。 郑天河这些年走的都是体修的路子,分明早年看着还挺像个翩翩富家公子,如今叫旁人一打眼望见他这魁梧身形,怕是要怀疑打哪儿来的将军。 他这百年也确实在主管兵事,央朝自百年前下决心清缴邪道,裴青青需坐镇中央走不脱,郑天河便天南地北地将这群人挖出来打,百年坚持下来,也算颇具成效。 郑天河见他们笑,自己也笑了起来,正要搭着顾昭的肩向外带,就听门外又轻轻叩了几声。 是小黄门去而复返,守在门外回禀道:“陛下,崔家主君向您求见,已守在主城外了。” 裴青青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朕知道了,今夜恐有阵雨,叫他早些回去。” 那小黄门似乎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裴青青已邀着钟妙他们一道向殿外走去。 登基百年,裴青青仍然留在自小长大的未央宫。 未央宫距离大殿有些距离,小时候每当她闹着要父皇留在未央宫陪她,旁人总劝她“殿下,这不合规矩”,或是吓唬她“若是让太傅知道,明天又要说您”。 但她在未央宫住了百年。 没有人劝她不合规矩,也没有人说她过分任性,她那时候才知道,若是一个帝王当真想要得到什么,无论如何总是合规矩的。 裴青青回来的那年,母后还尚在人世。 她教会裴青青如何利用朝臣之间的争斗站稳脚跟,如何看透忠诚背后的野心,如何宽容大义背后的私欲,甚至亲自前往崔家同家主长谈,最终说服母族站上这艘新船。 只是百年时光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 裴青青从思绪中回神,顾昭已被郑天河强行拖着向前院去了,钟妙坐在她身旁,正笑盈盈望着两人打闹。 这些年大家都变了,少山君却一如从前,裴青青望着她,仿佛又回到当年同好友在育贤堂为一场考试熬夜背书的时光。 “百年不见少山君,如今您一切可好?” “自然是好的,”钟妙回头望她,“你一切可好?” 裴青青却说不出一句安好。 她从回到央朝的那天起就对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心知肚明,她自以为已经做足了打算,却不知道一百年原来有这样难熬。 钟妙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辛苦了,过得不大容易吧?”她这么说。 裴青青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最终只是低声答道:“或许,但还算不错。” 若是做一位昏君自然很有意思。 央朝繁荣数百年,上层早就沉浸于奢靡之风,只要她愿意玩,大可以从年头玩到年尾不重样。崔家也乐意见她玩乐,若是玩乐到一半还愿意同他们崔家的郎君有一二子嗣就更好。 但裴青青想要的不是这个。 她一路摸索着前行,十年,百年,她的母后去世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也去世了,曾经教养过她,对抗过她的人都去世了。 有时候她会错觉自己正推着巨石向山上攀登,但她不知道终点在何处,只知道一松手便会见巨石滚下山去。 背负枷锁行走百年,连自己也长成枷锁中捆绑的一个符号。 钟妙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向顾昭喊道:“阿昭!我前几日得了一柄好匕首,你们俩若是谁赢了,今天就能将这匕首拿走。” 顾昭本来懒洋洋的只管躲不管打,正溜得郑天河难受,一听这话瞬间兴奋起来,一手持剑一手画阵,显然是准备好好打上一场。 郑天河被阵法绊住脚挨了两下,当即大叫起来:“青青!青青!你也说点什么啊!” 裴青青被这憨子逗得直笑,心里那点郁气也散了。 她同钟妙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山君这次来央朝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钟妙本就想找她帮忙,只是这件事若是说出来实在怎么问怎么有些奇怪,因此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见她问得直接,干脆也坦白了回答。 “确实有一桩事需要你帮忙,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破败后留下的荒宅?” 这也是钟妙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 修士活得太久,过了数百年才堪堪传了几代,符合乌衣草要求的大族本就少有,就算当真有那么一两个,随着白玉京当年的覆灭也死得差不多了。 但若是换了凡间界,那就容易多了。 当今凡人寿命不长,能活到五六十已算不错,即使世家大族的条件好一些,但总体就这么个状况,也超不出太多。 加上凡间界有皇室在,政权更替间杀那么一两个也不算罕见,若是顺着从前世家大族留下的宅子搜一搜,说不定能在阴暗不见光找到那么一两株。 当然,钟妙心里也清楚这思路听起来实在有些异想天开,毕竟乌衣草生得娇贵,谁知道这些年没有什么流浪汉或是猫猫狗狗碰过? 但作为此界主神,只要有可能存在,她就能抓住这可能获得。 裴青青细细听完缘由,她在权势中心活了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此事紧要,当下安慰道:“少山君不必着急,此事倒也并不算难,世家祖宅都有记载,明日去府库中翻一翻便知道了。” 两人低声谈话间,之前那个小黄门又札手舞脚地过来,怯怯地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小黄门是裴青青十年前捡的,年岁尚小,裴青青在王城内呆久了,难免想找点属于自己的事做,干脆将他留在身边养大。 但或许她实在不会养孩子,如今十多岁了,还是做事很不稳当,遇上些事就慌张得不行。 裴青青向他望去,小黄门面上纠结一番,低声道:“崔家主君坚持要见您,现下正在殿中等候,方才去劝的姐姐们都遭了呵斥,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斗胆来叨扰您。” 若是换了其他人,他自然没这个胆子,但这是崔家主君,百年前鼎力辅佐当今登基的王城崔家。 谁不知道陛下一向信重崔家?即使当真有什么冒犯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最终不也什么没发生。 裴青青唔了一声笑道:“那就叫你姐姐们撤回来,让他在殿中等着吧,你也去顽。” 小黄门是个没心眼的,听了当真就高高兴兴跑走。 裴青青望着他走远,轻声笑了笑:“有时我会觉得,这王城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她说“我”时仍不大习惯,但渐渐在熟练起来。 “而皇帝正是王城向国家献上的祭品。” 先是失去时间,再是失去喜好,最终失去面容。 冠冕后的脸是谁没有所谓,只要皇帝还在一日,一切便能消耗着血肉继续运转下去。 “少山君当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钟妙被她一问,也想起自己那奔赴天下的两百年。 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她其实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在种种误解与构陷、疲惫与伤痛之中,看过那么多怨憎面容,听过无数诅咒与怒骂,做得越多便越明了人力终有尽时,而悲伤永远比快乐持久。 “大概是凭一腔意气,”钟妙最终只是笑着回答,“不过是一腔意气。”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不远处叮当一声脆响,顾昭正提了剑往回走,郑天河抱着剑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叫。 “昭弟!顾昭!你这混蛋!打便打吧!折我剑作什么?” 顾昭才不理他,只管几步跑到钟妙面前卖乖:“师尊我赢了!” 他从前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洋洋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钟妙顺着他心意摸了摸头,从储物袋中拿了匕首给他,这才问:“你折人家剑作什么?” 顾昭哼了一声:“要怪只怪郑天河吹牛,非要说自己的剑是天下第一好,弟子这不就陪他试试?天下第二好是我的剑,他怎么轮得上天下第一?” 钟妙忍笑问他:“嗯,那天下第一好是谁的剑?” 顾昭一副理所当然:“自然是师尊的!” 郑天河在旁边被他气得仰倒。 他作为顾昭的至交好友,自然也注意到他这些年渐渐不大稳定的精神状态,虽说劝过自己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顾昭都要拿出兄长般温暖的关爱——但这也太气人了! 郑天河抱着折断的剑,心疼得整张脸都揪作一团:“你懂不懂什么叫剑是剑修的道侣?!” 他自金丹后就跟着裴青青来了中州,至今没机会铸造本命剑,就这把还是上次从魔修老巢中搜刮出来的,如今折了,下一把还不知去哪儿找。 顾昭得意了一会儿,见郑天河心痛难耐,不存在的良心难得波动片刻,想想从袖中掏出柄新的给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0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