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萤火越来越多,自他身上散开,飘在空中,多得让我的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将玉箫握在掌心里,摩挲很久,最终,我抛起它定在空中,而那些萤火就这样向着它流去。 因敛的脸一点点变得透明,我看不够,想一直盯着,眼睛却花了,湿漉漉的有些难受。 “我不会信他们的,我不……” 有水渍自眼角而下,没入唇瓣,我尝到咸咸的味道,终于维持不住那个笑。 “你,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低下头,我隔着空气虚抚他的脸,“是不是你在骗我,是不是,他们说的才是真的……” 随着萤火光色渐淡,那指玉箫终于回到我的掌心。 我紧紧握住它,握住那份熟悉的气泽,闭着眼睛。可就算忍着,我躺在这儿,还是被自己哽了一下。才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眼泪鼻涕已经流了一大把。 “可是,就算是真的,但我同他们不一样,他们大概会埋了你,但我会让你活过来。我说过的,我还等着你娶我……” 翻个身,我抱住旁边一身衣衫,素白颜色,零星几件,空落落摆成个人形,他却不见了。 既然晓得了六界事端,我又何尝不知道,就算带走他,他也要散去。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而已。但还好,还好因敛说要娶我,还好他给我留下了情魄。 传说天地万物是从无至有慢慢生出来的…… “而今,我也可以借由这缕情魄,聚集你的气泽和灵识,救你回来。” 这个声音沙哑得有些可怕,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吓。 “因敛,你说的话,如果不能实现,那就算了。” 我将玉箫贴近心口,也知道他听不见,可就是想说。 “但我不会……我会救你,你要等我。” 夜色泛红,偶尔有竹风沙沙吹过,带了细叶片片,连着薄云化雨,一起落下来。 后来的我总是记得,曾有一夜,我躺在泥水坑里,人要都被泡发了,却怎么也起不来。我盯着天上看了许久,祈祷了许久,因敛却始终没有出现,这才终于接受,他是真的死了。 即便我说自己可以让他复活,在这一瞬,也还是心底绞痛。 只念着——“既生魄奇能,可搜魂集魄,补其所缺,辅以秘法,为其重塑精魄魂灵”这一句,念了一整个晚上。等到次日破晓,收拾了他的衣裳,抹一把脸,这才重新清醒振作。
第16章 【第十五卷 :故梦无垠,生变幽冥】
楔子: 没有不灭的生灵,没有不散的感情。 在从前,世间众情都会被四绪灯吸引进去,然后烧毁。而今四绪灯坏了,许多情便无处可归。除了被山吹吸收掉的那些,剩下的,便只能飘散于六界,不知落在哪个地方。 而幽冥海,它是六道轮回的前身,作用是集中融魂。这个地方,下有血色漫流,上浮厉鬼冤魂,于洪荒年间生出,在六界平分之后,便被封住。亿万年来,无波无澜,平和安生。 却不想…… 有一天,那些无处可归的情,会飘到这里。如同饵料,它们唤醒了冤厉游魂。恰时星轨逆行、云分阴阳,六界之中有三大泽凭空消失。 九天之上,神官算出,东陆圣者的预言恐怕就要应在这千年之内。 如若无计可施,天盘即将崩塌,各界尽将毁灭,宇宙重归洪荒。 1. 起起沉沉好几遭。再话,便是人界轮过了一回沧海桑田,七百年之后。 这七百年里,我也是惹出了不少事情,天界从来没有放弃过抓我。但我到底是被追出经验了,一次比一次能躲。 夜浓如墨。 水红衣衫,持着酒壶,望着天念着什么,摇头晃脑的,没个正形。树林里最高的那一棵,枝桠上坐着个半醉的女子—— 啊不,应该说,坐着个半醉的我。 这几天夜空极亮,天边的星子掉得勤快,算一算,大概几月有余了。 “再掉恐怕就要掉光了呐……看起来,最近天界不太平啊。”拨了拨被风刮到嘴里的头发,我喃喃着,“虽然不想认,但这一桩,怕也要追究到我身上。嗝。” 话音落下,沙尘忽起。便就是这时,远方有陨星划破长空,袭向这边。 “麻烦。”我转头甩手,酒壶便直直撞向那星石—— 霎时间,轰鸣声惊彻野林,陨星与酒壶一同碎成粉末。 “啧啧,真是浪费我一壶好酒。” 跃下树枝,我稳稳落在地上,便就是这个时候,贴着鞋边蹿过去一只耗子…… 我被惊着,脚下一跄就要往旁边摔去,正是这时,一双手从后边伸过来,稳住我。 “你现在,不是不能喝酒吗?” 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望见那个半大的少年,感觉有些复杂。少年一身茶色,墨发半束,眉眼轮廓间依稀能看得出从前的影子,就是这身量还不及我。 我扬了扬手:“祭奠故人,不用酒该用什么?” 小因敛微微蹙眉:“你每年都要这样喝几场,每次都说祭奠故人。” “那是因为……我原有许多故人,只是他们都离开了。” 说着,我心神一晃,移开了目光。山吹、沈戈,还有陆离,我最近总是容易想起他们,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们都离开了,离开许久了。 那时候,这真是一桩大事,大得天界几乎没有时间管我…… 2. 六界之中,亿万万年来皆是平和宁静,却是这七百年里,搅出来大大小小不少事端。 而最大的那一桩,要说起因,还要追溯到余峨崖上,陆离为我挡的那一刀。 自因敛死后,我为了尽快集齐魂灵为他重塑灵体,没少和人交易,以我的能力换取他人魂魄,你情我愿。只是,也没少被人算计。 被算计得最恨的那一次,是在南海,那人要夺我体内的既生魄。于是设计我落入南海海底、漩涡深处的无垠洞窟。 每个人在洞窟里都会遇见自己命里记得最深、或者最重的东西,我也就理所当然在里边看见因敛。只是,没想到,我看见的,不是同他平和宁静的相处,而是我们因缘的初始。 在不晓得多久以前,凡界有一个制陶师,他叫秦萧,而他喜欢的女子唤作眉佘。 那是一个很俗套的单相思故事,秦萧单恋人家姑娘,爱得很是深切,深切到能往火海里冲进去,将人好端端救出来,自己却落得个满身伤疤。 我没那个福气,不是什么眉佘。我不欢喜她,但我能生出灵识,又实在是多亏了她。 眉佘身子弱,火海里呛了几口烟就病下去,临终之际,打着报恩的幌子嫁给秦萧,给家里挣了好大一份彩礼。而他恍若不知,是满心欢喜接过的。只可惜,娶过门的第二日,她便成了尸体。 那个什么叫眉佘的,我是打心眼里瞧不上哇…… 你不喜欢人家就不喜欢,为什么要嫁给他?还是在明知自己要死的时候嫁给他?人家好歹救了你,你却要让人家当鳏夫,这是什么道理? 心底一阵滞气,我一边恨恨为他不平,一边又盯着故事进行下去。 也不晓得那个姑娘是不是什么灾星转世,在她过世之后,因敛……啊,不对,是秦萧为她守灵,却是守着守着,有风刮起纱帐,带落了蜡烛,整间房子都雄雄烧起。 而她原定的土葬,也就这么变成了火葬。 大火持续一天一夜,我瞧见自己放在心上那个人,他为此风露立中宵,面上麻木、眼底悲惘,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烧得有些惨烈。 次日,火灭。他冲进屋子里四处找着什么,最后捧起一把白灰喜极而泣。 此后衣带渐宽,消沉许久。 但还好,后来他振作起来。作为一个制陶师,秦萧把这骨灰掺入瓷土,烧成了个精致的小瓶子。从此日日捧在手心里,白天晚上,再未放下过。 其实万物皆有灵,但要生出灵窍却是不容易。 我便是那一只瓶子。 本该平实等着被摔碎、寿终正寝,却因为瓷土里搀进了谁的骨灰而带上灵魄,渐渐生出几分意识。也是后来被他捧着走过山坡,偶然遇到一只带着太虚神甲的鸾鸟,在既生魄能量爆发的时候飞过,才有了这些因果。 佛祖说,因敛有佛缘。我不知何谓佛缘,但思量着,兴许与佛有缘便是佛缘。 在华魄生出时候,他护住被太虚神甲兜住的我,识魄因此被灼出个洞。恰巧,那时为了追回鸾鸟,天帝请了佛祖相助。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便看见这样奄奄一息的因敛。 佛祖总是慈悲的,于是将他带回九天,收入门下,赐了个自带障法、可保他识魄不散的霜华殿住。可惜,最后他还是双目失明、前尘尽忘,那识魄,也是万年都没有长好。 因敛一直全心皈依,但佛祖讲他的慧根佛心敌不过尘缘未尽,他的选择不是看破红尘终得大道,而是因为始终有东西不曾记起,所以也就无法放下。 是以,从未真正让他拜入佛门。 我以前很是疑惑,明澈如他,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后来才晓得,是这一桩。 却无法确定,这一桩,是因为我,还是眉佘。 唏嘘感慨过了几遭,我多了许多想不通的事情。 而最深最切的那一件,就是秦萧与眉佘的往事。我不大愿意接受,他之所以日日捧着我,只是因为我的原身里,掺了我情敌的骨灰。 消沉了好一会儿,我抬起眼睛,又看见什么新鲜画面。 这一段,是天界那万年里的平和日子其中的一点碎片。 偌大的霜华殿,因他怕吵,少有人来,只有我和他在那儿住着。 天界里没几个神仙,是真的不看重我外表,还与我交好。但陆离却是如此。 我那时候很羡慕他,觉得长得好看就是好,时常有女神仙送他东西,而我分明比他活得更久一些,却从没有人送过我。而他接过的礼物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支竹萧。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竹萧模样别致,陆离每每拿它在手上把玩。在我不晓得的时候,曾误以为那是一根擀面棍,还纳闷了好久,为什么他要每天拿一根擀面棍在手上。我这么一个不懂就问的性子,真是极好,好得不能再好。 尤其好的一点是,我不管什么东西,都爱问因敛,而不是旁人。 便是因此,我每回都要遭到他的嘲笑和打击。但若非如此,我后来也不能找着机会,问他讨来那根玉萧。 彼时,陆离看出来我对它感兴趣,他说:“喜欢么?若是喜欢,便送你好了。” 我没有要,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要他的。回到霜华殿,我和因敛旁敲侧击了许久,见他装作不懂,又干脆直接问出来,同他赖了很久,白天晚上不停和他念,最后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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