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杀她,没有。”他发丝凌乱,眼眶通红,“陛下为何不肯信我?” “有什么话都下地府去跟阎王说吧。”狱卒摆手。 他靠坐在栅栏边,清泪从眼角划出一条线:“仲安……” 四周安静下来,云程呆呆地望着那一方小窗,耳边仿佛响起了海晏的声音:“功名利禄,当真比什么都重要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摇头。 当年娶张氏,他也并非完全只为前程,她开朗大方,像东边初升的太阳,照进仲安心里的同时,自然也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自己龌龊,嫉妒兄弟,趋炎附势,邀宠献媚,可正因如此,他也才更不愿意放开那么明亮的女子。 她是他的救赎,是他的寄托。他与她生儿育女,恩爱绵绵,本是可以这样一直过一辈子的。 然而先打破这种美好的不是他,是她。 痛苦地捂住脸,云程觉得不甘心:“我没有杀人,她就是自尽的。” “你有证据吗?”牢房里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云程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就见如意站在自己面前,慢慢蹲下身,妩媚的长眼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还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吗,云大人。” “……”他不敢置信地左右看了看。 背后的牢门锁得死紧,远处的狱卒还在巡逻,这人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身上甚至没有一丝灰尘。 临死之人,胆子总是比常人大些,他没有惊叫,只瞪大眼看着她:“你……是人是鬼?” “重要吗?”她勾唇,“我可以救大人出去。” 出去?云程下意识地摇头:“怎么可能,不说这宗正大狱守卫极其森严,就说我出去,便成了逃犯,早死晚死,不都得死吗。” “大人还有第三条路可选。”她道,“从这里出去,直抵朝天门,敲天听鼓。” 天听鼓说是直达天听,但击鼓之人一般会先被带到枢密院,录下所告之事后呈报宰相与参知政事,再达御前。 云程的罪名虽是圣上定的,但门下各部都不知情,若有冤情,以当朝冯丞相那刚正不阿的性子,一定会在朝堂上公开,届时圣上想再不过章程轻易定罪,便是不能了。 面前这人听得直摇头:“天听鼓,敲者无论冤否,先便要受八十大板,那板子打下来我命也难保。” “放心。”如意道,“那八十大板打下来,大人若有一丝疼痛,我便将会仙酒楼整个儿赠予大人幼子。” 云程狐疑地看着她:“你这是为何?” 分明与沈岐远有私情,却在这里撺掇他翻案?这案子一翻过来,沈岐远也难免受牵连不是吗。 如意有些不耐烦了:“你若不想,那便罢了,当我没来过。”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面前就是一道风拂过去。 门锁响了一声又归于寂静,牢房里眨眼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云程愕然地起身,上前翻看那锁头。 锁得好好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想干什么?”狱卒一鞭子甩过来,正好打在他手指上,“都进了死牢了,还打这没用的主意?仔细你的皮!” 云程吃痛跌坐回去,捂着手吸了半晌凉气,终于是后悔了。 “我答应你。”他对空中喊,“你回来,我答应你!” 就算是沈岐远又给他下了什么套,只要能出去,那便还有机会。陛下偏爱了他这么多年,一定只是被暂时蛊惑,只要他解释清楚,只要他拿出证据,他就能活下来。 空气里没有回应,人像是已经走远了。 云程懊恼地抓着栅栏,越想越悔。 如意走在荒地里,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没回头。 悔恨这东西是会随着时间越长越疯的,且留他熬上两日,她也需要时间准备。 回到会仙酒楼,一进房门如意耳尖就动了动。 扣上门转身,她抬眼,果然看见了桌边坐着的沈岐远。 “去哪里了。”他面无表情地问。 如意眨眼:“西郊有一座庄子,四五百亩地种的全是好米好菜好果子,我想买,便去瞧了瞧。” 瞥了一眼她鞋尖上的红泥,的确是西郊那边的,沈岐远眉目松了些:“察觉到你的妖力,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心里微微一跳,如意垂眼笑道:“能有什么事,庄子太大,我省一省脚力罢了。” 连她动用了妖力都能察觉,这人的神识怕是笼罩了整个大乾。 眼眸动了动,如意拉着他的手,摸了摸他拇指上戴着的扳指:“卿卿,西郊外有湖上雪景,你后日不是休沐吗?随我一起去可好?” 湖上雪景? 沈岐远看着她被碧绿扳指衬得愈加白嫩的指尖,微微抿唇。 几千年前,这人尚没有如今的纨绔荒唐之气,只一身清月艳色,斜倚栏杆,强自压着忐忑问他:“岐斗山南麓下有湖,雪景甚是好看,你随我一起去可好?” “雪景有什么好看,不就一片落白。”他当时答,“有这功夫,不如多修几本神法。”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湖上雪景的确没什么好看,她当时想看的也不是那一片落白。但羞怯和失望让那时的她没有再开口。 但如今面前这人,却是拉着他的手又晃了晃:“好不好嘛?”
第89章 卿卿要长记性才是 “好。”他点头,嗓音微微暗哑。 千年前的影子与面前这人重作一处,如意愉悦地笑开,眼里星光点点:“那可就说好了,后日只你和我,黄昏时分,镜湖画舫上见。” “嗯。”他应下,却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尚未消气,想再板起脸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意倒在他怀里,藕臂伸上来,反勾住他的脖颈:“大人有什么心愿吗?” “没有。”他毫不犹豫地答,眼皮甚至往下阖,睫毛微颤。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那可惜了。”她倒不好奇,只笑,“我们妖怪也是知恩图报的,大人对我这么好,可以拿一个不错的愿望。” “不需要。” “那我跟大人要一个愿望吧。”得寸进尺是她的本能。 他默许地看着她。 “后日。”眼尾弯起来,她暧昧地道,“请大人抛开规矩,与我一醉方休。” 这人的酒量他是领教过的,沈岐远有些不太愿意。但她软软地同他撒娇,清澈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好。”他最后还是点头。 如意忍不住感慨,这小青神是不是几百年都没遇见过妖怪啊,竟这般纵容她,活像是被她迷了魂。 要是遇见别的妖怪,可不像她这么善良只图快活,那些可都是会要他命的。 是得给他上一堂课了。 两日后,临安下起了小雪。 如意着一身合欢凤尾裙,披绣银云纹褙子,胸脯高耸,腰肢纤细。她站在画舫上,遥遥便朝他招手。 沈岐远在马背上看过去,觉得她仿佛与天地雪色融作一处,却又更明艳夺目。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执缰绳走近,下马上船。 这画舫格外精致,六脊六顶,除茶座外后头还有两间厢房,兽头连座,梁上用金粉和蓝色颜料画着一些繁复的图案。 他走近打量,才发现画的都是鸳鸯鹣鲽。 “怎么样?”如意骄傲地扬起下巴,“我花重金让人赶制了小半年,这宝贝才下得水,大人是第一个上来的。” “过于奢靡。”他道。 “有钱不花,攒着变王八。”她坐在栏杆边哼笑,“等开春,我便乘这船南下,搜刮些好看的少年郎回来。” 沈岐远不置可否,只坐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酒。 这酒香气很淡,远不如上次的烈性。 他心里松了松,伸手倒出两杯:“听燕宁说,这两日魏子玦总去找你。” “倒是个多嘴的。”如意撇了撇唇角,“人家刚刚丧父,难免悲痛,与我说两句话又不犯法。” “他若真悲痛,就该好好跪灵,而不是总往外跑。”沈岐远尝了口酒,淡声道,“宗正衙门都收了他两份折子了。” “哦?”如意眨眼,“大人拦下了吗?” “没有。”他道,“我命人将那折子放在了最顶上,快马加鞭送去了御前。” “哈哈哈。”她大笑抚掌,“子晏,不愧是你。” 酒气香甜,沈岐远自盏间抬眼看她:“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呀,他自己行为有失,你不过是秉公办事。”如意摆手,也抿了一口酒,“比起他,我自然是更喜欢大人你。” 沈岐远喉头动了动。 说来也怪,这世间对女子的要求分明是择一而终三从四德,她却是朝三暮四放浪形骸。这样一个毫无体统的人,从嘴里说出一句更喜欢自己,他竟觉得有些动容。 魏子玦几百年的陪伴都比不过他这个初识的人。那么当初,他若是多等一等,哪怕回头多看一眼,她是不是就不会选魏子玦了? 酒入喉没几口,天地竟就有些绵软起来。 沈岐远下意识地伸手,被她恰好接住。 “大人的酒量还是这么差。”她笑着扶起他,进了后头的厢房。 这房间里有阵,他察觉到了,是隔绝天地的阵法。但她很快亲吻上来,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的神识一点点磨软化开。 他收回指尖闭眼,任由阵法结成。 “你与我初遇时,天上也下了细雨。”昏昏沉沉间,他将身上的人拥紧,“那时你着一身修神青纱袍,站在山门处望着牌坊上的字一动不动,我以为是一块石头。” 岐斗山郁郁葱葱,混着绵绵细雨,呼吸间都是清新的草木香气,湖光共山色,白云蒸晚霞。他觉得那景色很好看,一定比她遇见魏子玦时好看得多。 可惜,她都不记得了。 如意拥着他,任由他絮絮叨叨,实在觉得啰嗦了,才亲一口他的唇瓣,阻断他接下来的话:“与谁家小娘子的初遇,竟也安在我头上。” 他有些痛苦地皱眉。 如意抬头,吻了吻他的眉心:“卿卿乖,不难过,我带你去快乐的地方。” 雪腻酥香自是快乐的,但沈岐远的眉心始终拧紧。 他看见了炼狱谷的烈火,看见了鹧鸪山的地陷,看见了震碎苍穹的雷劫和大雨里她骤然松开的手。 几千年的回忆太沉也太多,两个人扛倒还算好,倘若只剩一个人,该怎么熬呢。 最后一口酒被她含着渡进他喉间,这天地间紧绷着的东西就消失了。 如意抽身抬头,满意地晃了晃空空的酒壶。 越淡的酒反而越醉人,卿卿要长记性才是。 她将沈岐远放在榻上盖好被褥,欣赏起他俊美的容貌,赏够了一炷香,才更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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