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界的世族子弟平时吃的都是些灵米灵蔬,在外游历时也很少会去尝试民间的普通饭食,怕沾染凡尘味,通常就以辟谷丹饱腹。不过这玩意的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涩涩的跟干嚼苦蜡似的。为了迎合那些仙门小姐少爷的口味,有些丹师门客便特意在炼制辟谷丹时加点甘草灵果什么的调调味,据说蜀中那带甚至还有辣锅子味的辟谷丹,阮长婉游历蜀中时就抱着尝鲜的念头带过两瓶回家,姐妹俩没嚼两下就辣得不行,吐着舌头直抽气。 虞词看了看她手里的白瓷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长仪已经倒出两粒山楂丸似的丹药捧到她眼前,她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便伸手接过,稍稍撩起半截面纱将其送入口中,果然酸酸甜甜的跟糖丸差不多。 长仪给她分完辟谷丹,还想着也给柳封川匀两颗,结果扭头一看,原本缩在车厢角落、不跟俩姑娘挨一块的雪中客却不见了踪影,只剩那把寒刀绣川还孤伶伶地斜杵在车壁上。 他人呢? 长仪刚要问问虞词,却见她也有些讶然,顿时瞪大眼:“你也不知道?” 这可稀奇,柳封川伤及神魂,心智还没恢复,他自己能知道出去?他的好友和小家伙还都在车里呢,他要出去做什么?总不至于虞词辛辛苦苦找到他,眨眼的功夫就又没了吧,这不成心溜人嘛! 俩姑娘面面相觑,彼此眼里都是茫然不解,而后赶忙掀开车帘出去找人。 这时天还暗着,东边隐隐现出一抹鱼肚白,昆五郎手里拿着块干布,正在给拉车的铜甲马擦去身上潮气,见着她们出来还有些意外:“哟,这么早啊?” 长仪顾不上跟他闲扯打招呼,跳下车就问:“柳封川呢?他不在车里了!” “柳封川?” 昆五郎还有些不明白她焦急什么:“他是不在车里,昨儿大半夜就出来了,这不在对面那树根边蹲着么。” 啊? 长仪有些傻眼,昆五郎就给她指了指,几人顺着方向看过去,好家伙,雪白雪白的人影就蹲在前边的老树下,跟座泥塑似的一动不动。附近正好有簇灌丛,密密匝匝的枝叶将他的身形给挡去大半,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她更加茫然了:“他这是在做什么?” 昆五郎耸耸肩:“谁知道……从大半夜到现在都没动过,问他他也不出声,没准在看有没有路过的兔子能撞死在他身边那树上吧。” 长仪满脸无语:“当着人家的面,你少贫两句。”就算正主现在可能听不懂,人家的好友可就在身边听着呢。 虞词倒没管他们,径直走到柳封川身旁,低头蹙着眉问:“你在做什么?” 两人没跟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见柳封川跟昨天那副冷冰冰、浑身放寒气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呆呆地抱膝蹲着,闻言也不看她,慢慢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声音清冷,话语间竟透出满满的稚气:“嘘……我是一个蘑菇,不能说话。” …… 昆五郎和虞词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长仪的耳力比不上他俩,只隐隐瞧见他嘴巴动了动,却没听清声,看他们这表情太过奇怪,便扯着昆五郎的衣袖问:“他说什么?” 后者的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他说他是蘑菇。” 于是长仪的表情也复杂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问题。 “你……” 虞词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你病了,跟我回车里,我为你修复神魂。” 柳封川撇开脸,动作间充满孩子气:“我没病,蘑菇不会生病。” 长仪刚刚走过来就听到这句话,满脸悚然地看着堂堂的道门翘楚雪中客就这么毫无形象毫无风度可言地缩在地上假装蘑菇,与昨天那冰冷清傲的模样大相迥异,简直叫她不敢相信这是本人……不,这甚至都不像正常人! “柳道友这是怎么了?” 虞词长长叹气:“神魂受损会影响记忆乃至性格,昨日我便施术助他修复,却非朝夕所能疗愈,现下……大约是神魂起了变化,心智也随之生变。” 长仪很快反应过来:“那你要是每天都替他修复神魂,他岂不是……每天都要变?”外人瞧着是挺可乐的,也挺诡异,要是熟悉的人看见了只怕要崩溃吧。 虞词再次叹气,语气有些强硬起来,对柳封川重复道:“起来,随我回去。”后者神情呆愣,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反正是丝毫未动。 “……”虞词有些头疼。 长仪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忽然灵光乍现,附在她耳边悄悄出了个主意。虞词的眼神顿时变得尤其复杂,再三犹豫,还是伸出手,动作生硬地在柳封川头顶虚虚做出个“拔”的姿势,嘴里干巴巴说道:“你是蘑菇,被我拔起来了,现在你应该跟我走。” 说完只觉臊得慌,这几句说出来可太难为她了。 但至少这功夫没白费,柳封川终于愿意站起来跟她回去,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就又停住了步子,不等她们问起,便主动指了指他原先蹲着的地方:“我能带上朋友吗?它很好。” 长仪瞪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什么朋友?树下的哪颗蘑菇么?不管是什么,虞词现在只求把人好好地带回去,尽早治好他的魂魄,此时便只管点头,让他去把什么蘑菇木耳的赶紧带上。 结果柳封川就真的蹲回树根边四处摸索着,最后找出来的却不是什么蘑菇,而是将近十寸长、通身莹碧如翡翠的一条小蛇,缠绕在他手臂上,嘶嘶地吐着蛇信,幽黑的竖瞳冷冷地盯着俩姑娘。 长仪:“……” 不愧是道门翘楚雪中客,这朋友可真不同凡响!
第28章 妖蛇和樵夫 昆五郎坐在车儿板上,悠悠道:“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长仪抱着小家伙,也坐到了车外头看山景,闻言点头,小声念叨着:“我也觉得不简单。昨天咱们在山里晃悠那么多圈,都没瞧见什么活物,他才在外头蹲了几刻钟啊,就能随手捞出条蛇来,哪有这样的巧合……” 这座山头是真的静,非常静,不见活物的那种静,什么鸟啼啊虫鸣的都听不着,细算起来,那条幽碧小蛇竟然是他们进山以来见到的唯一活物! 让人不得不在意。 所以尽管长仪觉得跟条野蛇共处车厢内颇有些瘆人,也没有拒绝柳封川把他的新朋友带着走,但到底不能完全接受,于是便借口吹吹风透透气,避到了外边。她掀开车帘往里瞧了两眼,就见虞词正专心给柳封川运功疗伤,那条小蛇竟然大咧咧地盘在他肩头,脑袋高高昂起,神气得很! 似乎感觉到长仪在打量它,还扭过头来径直与她对视,蛇瞳幽幽闪着冷光。 它还能通灵不成? 长仪小声嘀咕两句,放下车帘,转头就拿来问昆五郎:“你先前不是察觉出小家伙身带邪气么,那你能不能看出那条蛇有没有开智,或者身上有没有妖气?我总觉得它不像寻常野蛇,颜色那样通透的碧蛇我还没见过呢。” 昆五郎忍不住笑:“普通的竹叶青蛇就长那样,不稀奇,但那玩意毒得很,阮家肯定不能放任这种毒物溜进自己地盘里,更不会让自家小姐接触到,你没见过也不奇怪。” 长仪眨眨眼:“普通的蛇就未必不能开智,你瞧出来些什么?” 他含笑摇头:“什么都没瞧出来。” 长仪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事情不简单可是他先提出来的,能有此结论就说明他必然发现了什么,长仪不信他会没有依据凭空猜测。 他没有解释,但却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拿手臂侧挡住脸,小幅度地转过头,朝她比着口型。 ——蛇妖。 长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要知道这青羊山的地方也不小,方圆好十几里呢,就算有再多的狼豺野兽也不可能把山里所有的活物吃尽,毒瘴毒壤的解释也说不太通,毕竟草木还葳蕤长着,他们过了一夜也都好好的没中毒。 于是就只剩下妖兽盘踞山中,强大的威压使得百兽纷纷逃散的可能了。就算还有那胆大没逃走的,至少也会在妖兽靠近时远远地避开来,如果这条妖蛇早早就跟上他们,就难怪他们途中遇不着其他活物了。 其实妖蛊作祟戮尽百兽也说得通,但既然已经冒出来这么条妖蛇,长仪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说法,而且这没准还能解释另一件事——山神。 她明白昆五郎不想让旁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于是装作百无聊赖、托腮看景的模样,借着这动作的遮掩,无声地回以口型:你说山神会不会就是它? 昆五郎耸耸肩:谁知道呢?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后,他又认真叮嘱长仪留心别跟那条蛇靠太近,先不提它妖力如何,光是普通的蛇毒也够难应付的。虽然他不反对带着这么条妖蛇上路,但那是为了将计就计静观其变,把变数拴在眼皮底下总好过留在暗处生事,但这样做如果真让小姑娘陷进危险里,他也不乐意。 且行且看吧。 …… 他们花上小半天的功夫,来回走了几遍盘山道,除了太过静寂,也没发现别的异样。想去其他的地方瞧瞧吧,那林木实在繁茂,马车挤不进去,须得弃车步行,而且总跟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乱逛也不是办法,山林那么大,慢慢找过来得花多少功夫,还未必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昆五郎就说要不咱去问问那群村民,他们不是年年都祭神么,多少该知道祭品放哪里,又大概在哪里被取走的,顺着这线索查也容易些。更深的用意他却没说,他想瞧瞧柳封川和那条妖蛇对这提议都有些什么反应,或者村民对他们的反应,算是有借此试探的意思。 长仪跟他商量过,自然顺着他。柳封川还在车里蹲着装蘑菇不说话,这时也没人会征求他的意见,但虞词替他做了主,她说好。 于是接下来的行动就这么定了。 长仪跟虞词问清楚那山村的大致方位,便支使着木甲鸟探明路线引他们过去,路上都还顺顺利利的,在离那山村还有约莫三里处,正巧迎面遇见了一个背着柴刀的络腮胡子樵夫。 虞词认出来那是她先前见到的,祭神仪队里捧牲的其中一人,于是便让昆五郎停了车,走近前叫住那樵夫。 他也还记得虞词,顿时瞪大眼:“你、你不是……”他神色骇然,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叫人听着费劲,“……你竟还回来……那祭礼,那纸人!纸人!” 虞词看他吓得不轻,也挺无奈,只好缓声解释:“那是道门术法,不会害人。” 但她天生就那副冷冰冰模样,再怎么想变亲和些,那眼角眉梢也软和不下来,仍是让那樵夫怵得慌,好好的大老爷们,虎背熊腰,还留着粗犷的络腮胡子,也算威武堂堂,却被吓得畏畏缩缩的,连声音都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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