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是偏房,从前被拿来做过仓库,屋内摆设不多,能藏人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一处。曲雁步伐加快,绕过软榻直朝后侧走去,那里是被单独辟出装杂物的小房间。 随着离目的地愈来愈近,曲雁的步伐也愈来愈轻,那里连门都没有,仅仅有扇竹帘做遮挡,她驻足在旁,安静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几声压抑又沉重的喘/息,里面的人仿佛咬定不愿出声,曲雁听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失态的痛哼。她不打算再等,抬手撩开帘子便迈进。 烛火照亮杂乱逼仄的小屋,在那地中央躺了个人,他套着那层水色薄衫,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发丝再度糊了满脸,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曲雁半蹲下查看情况,在将他揽起的那瞬,男人身子猛然一颤,嘴中克制不住溢出声痛/哼。他衣衫被冷汗浸湿大片,发丝拨开后是一张满是冷汗的煞白小脸,他双眼紧闭,贝齿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神情痛苦难挨。 她本来做好准备解释为何大半夜摸进他屋子,但看着他这幅痛苦不堪的模样,也只说轻轻道了句。 “别怕。” 这地方实在狭窄,曲雁没有丝毫犹豫,拦腰将他抱起便快步走出,此刻人在自己怀里,她才感受到他一直在发抖。 软榻之上,曲雁将针灸袋铺开,那细若牛毛的银针被捏在手中,她定了定心神,便将银针在远端、太冲、合谷等穴位扎下。 最后一针落下前,男人眼皮动了动,接着极为费力睁开。与白日的冷静不同,他眼眶布满血丝,漆黑的双眸此刻如深海般深邃,浓郁的情绪在其中翻滚,而其中最重便是痛苦。 没有正常人忍痛的方式是咬住自己的嘴,曲雁看着他满是鲜血的下唇,眉头皱的更深。在最后一根银针落下后,她忍不住探出指尖,将他唇侧血丝擦净。 他费力启唇,那唇上血流的更快了,男人唇瓣微动,双眸紧紧盯着她,曲雁观察了半响才发现他是在说。 “走。” 曲雁指尖顿了顿,在确定他有意识的后,抿唇将那小瓶拿出,漆黑的药丸滚落手中,她则掐着男人的脸颊塞进去,又塞了块布让他咬。 “会很疼……”曲雁说完这句,语气难得轻下几分,似带着几分哄诱之意,“但挺快的,你忍一忍。” 他并未对此有任何反应,只不停的重复着那个字,时间缓缓流逝,在施针一刻钟后,曲雁开始收针。 随着一根根银针被拔出,他眉心紧紧蹙起,面容扭曲痛苦,最后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她将双拳握紧,低声道:“半刻钟,只需忍半刻钟就好。” 这三日里,她早给齐影服下十日散的解药,可那异香非但未消失,反而每日浓郁。曲雁心中惊诧,对着昏睡的男人把脉整一下午,最后得出了个前所未有的结论。 既然他身上的毒不止一种,十日散的解药对他而言已经无用,那是因为早已和其他毒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像是一个养蛊的容器,数种毒药被种下,在他体内交织缠绕。数年过去,谁也不知起了什么反应,有些药或许早无作用,而有些药,则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交织融合在一起。 既然解药无效,那便只能逆其道而行,寻与十日散主材相生相克之药,以毒攻毒,或许可以暂时压下十日散的发作。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短时间内唯一的办法,只要给她时间,曲雁有把握将他身上之毒一一解开。可男人等不及,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此毒一发作,等死是迟早的事。 既然都要死,不如赌一把。若赌赢了,那便可以载入谷内药册,若赌输了……曲雁眸子一冷,将那想法从脑子里踢出去。即便输了,她也会将人从阎王手中抢回。 若是有寻常大夫在场,看见此幕定会心惊肉跳,如此以毒攻毒的邪法,生死皆由天命,是全然不把人命当回事。 且他看起来比之前痛苦百倍。 她给他服下的是寒叶子,此药最大的特点便是性凉,夏日时可以摘无毒的根茎泡水消暑,而毒性最大的叶子,过量食用则会觉凉意透彻肺腑,最终在炎夏活活冻死。 人在巨痛之下很难保持理智,自残或是伤人,无论是何都不足为奇,但依照方才来看,他只会选择前种。曲雁将他用被子裹紧,一眨不眨凝视他。 他浑身都在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落,浸在鸦黑濡湿的睫毛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砸在枕上,不多时便洇湿一块。他左手紧紧抓着被子,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喊过痛,但口中咬的帕子早氤出血痕,极小的呜咽声从中传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终于忍不住,从紧咬的牙关内溢出痛哼,曲雁看着他脖颈处的青筋,心中情绪万般复杂。 她年少行医时,也曾见过一个身中奇毒之人,在弥留之际痛苦不堪,却仍死撑着等到自己的女儿回来,去世时仍瞪大双眼看向门外。 曲雁摇摇头收起心中所想,垂眸看向软榻上的人影,她想了几瞬,最终俯下身子凑到男人耳侧,确保自己所说他能听到。 “我知你疼,但忍过这次,我便帮你解开你身上所有毒,保你不再受它们所控。” 男人的睫毛一颤,那沉重的呼吸紊乱几分,曲雁便是他是听进去了的,如今的场面比她预想中要好上许多,至少他没有疼至昏迷,意识不清。 曲雁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忍受疼痛的男人,从前那些她医治过的夫道男子,皆是些矜贵的主君,连手上擦破了皮都要喊疼,更别提见这般非人的折磨。 半刻钟的时光,却异常难捱漫长。 今日下午,齐影看着那女人离开屋子后,便强撑着赤脚走下床,身上的痛意席卷而来,他扶着墙壁走的极慢,最终缓缓停在那扇木门前。 只需轻轻一推,他便可以出去。 可他醒来不过一日,连自己处于何地都尚不知晓,又谈何离开这里去寻一处无人之地。他在门前伫立良久,又沉默着转过身子,拖着那副重伤的身子转了满屋,才寻到这方狭窄僻静的角落。 既然都逃不过一死,他希望自己死前苦苦挣扎的丑态还是不被人看见为好。 那股熟悉的痛意再度袭来,齐影一时未忍住,嘴中痛呼出声,接着那个女人便来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周身大穴被封住,嘴中不知晓被灌了什么东西,他对此却毫无还手之力。 齐影耗尽力气睁开,本欲叫她离开,结果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巨痛,这股痛意仿佛像把他丢入十八层地狱,两个小鬼争抢着要把他撕成两瓣。 可睁开才发觉,自己竟还在人间。 “好些了吗?” 曲雁声音极轻,高悬的心始终没有落地,他挺过了最难熬的一刻钟,接下来的痛意对他而言只能说是不痛不痒,可看着男人失神的模样,心间不由一沉。 此法凶险,她亦是第一次尝试,根本不敢保证出现什么后遗症。 曲雁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确定道:“能否听见我说话。” 半响过后,那双失神的黑眸缓缓一眨,这才侧过头看向她。他发丝黏腻粘在颊侧,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曲雁将他口中所咬的帕子轻轻扯出,细小的血流顺着他唇侧留下,他如同没有知觉的娃娃一般,定定看向虚空之中。 看起来真是……脆弱又可怜。 她垂眸将手探进被子,却发觉被内濡湿一片,皆是他的汗水,可知他疼的有多厉害。曲雁动作一顿,牵着他冰冷的手腕轻放在床侧,细细诊过脉相后才松了口气,声音也不像之前一般轻。 “身上还疼不疼。” 齐影并未及时回答,只眨了眨眸子,缓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他刚从地狱被拉回人间,眼前都是重影,缓了好半响才能清晰视物,齐影看着身前的女人,竟不适时宜的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果真如此,它竟能有此效果。”在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后,曲雁轻声自语,心间思索着能与十日散相融的究竟有何,直到被他的声音打断。 “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声音虚弱无力,却又冷静异常,曲雁指尖一动,转头便见他强撑着起身的模样,她连忙放下心中思绪将他扶起。 水色的薄衫粘在他身上,身形被隐约勾勒,曲雁一手揽住他窄瘦的腰身,另一只手抚在他背上,那椎骨的形状硌在掌心,又被她靠在软垫上。 他是好端端坐起来了,但曲雁看着自己掌心的斑斑血迹,接着便欲将他腰身处的被子掀起,在她手碰到被子的前一瞬,男人的左手先压在上头。 曲雁眉刚欲开口叫他抬手,他又倔强的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声音虚弱且倔强。 “寒叶子。”看着男人不解的眸色,她简单解释道:“与你体内的十日散同源,二者相生相克,能暂时压下十日散的毒性。” 他猛然抬头看向曲雁,神色添了几分不可置信,“你怎知道十日散?” 曲雁唇角一僵,眉目间透着几分怪异,“早和你说我是大夫,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框你的?”
第六章 十日散虽为她亲手所制,可她已几年未出谷,根本不知此毒在江湖中是如何流传开的,此毒当年只传出去两批,皆握在门派首领的手中。 齐影当然知晓她是大夫,可寻常大夫根本不可能知晓此毒,更遑论在他身上发现。他静静看着身前的女人,身为一个合格的暗卫,他从小学到大的一门课便是察言观色,明白雇主每个表情的含义,在合适的时机及时出现。可他看了半响,也未看透身前的女人在想什么。 曲雁轻笑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像被人看透心思一般,齐影垂眸敛起情绪,压在被上的左手攥紧又松,如此反复七八次。 “我信。”他声音极轻,像是掩着什么情绪。 曲雁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淡笑,“我救你两次,你欠我两条命,等我把你身上的十日散彻底解开,是不是可以算三次了。” “十日散?”齐影以为自己听错,他呢喃重复后猛然转过身看向她,眸子更是都不敢眨。“你能解十日散的毒?” 曲雁喉中一噎,便知晓方才自己凑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压根没听进去,只好点头再道:“是,我不止能解十日散,其余的毒我也能解。” 这下轮到他怔愣在原地,直勾勾看向曲雁,眸中神色复杂变换,当年楼主对他们说,十日散服下便无解,只能靠十日一周期的解药来续,她为何说能解十日散的毒。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曲雁不打算跟他一起浪费时间,拨开他压在被上的手,“别发呆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被子被轻掀开,曲雁看着他腹间洇透的一团血色,面色霎时间便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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