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影看着她手中染血的帕子,习惯性咬了口下唇,只尝了一股熟悉的血锈味,见曲雁转头看过来,他错开视线答道:“没有。” 曲雁点点头,为他下了结论,“那便是平日也少眠觉浅,我应给你多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齐影本欲拒绝,却见她起身拿了把椅子过来,将自己扶起后与他面对面坐着。 “昨日之事,考虑好了吗?” 窗外的雨势更为湍急,即便合拢房门,那声音仍不容忽视,齐影沉默半响,“我凭何相信你说的。” 曲雁轻笑两声,摇摇头缓声道:“你不如低头看看自己,左右也不能再糟了,还不如和我赌一场。若是赢了,你便再不用为人所控,以自由之身无拘活着世上,这不正是你所求吗。” 她说话时一直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在她说到某个词时,他唇角在一瞬抿平又放松。他们这种人,终生被人控制,毕生所求也不过一个自由身罢了。 曲雁勾起唇角,做出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 齐影藏着被中的手握的极紧,此刻低头看向被子,更让人无法看透他心中所想。 他自幼从浮屠楼长大,自从有意识起,便被送到一处密不透风的院内,那里有上百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幼童,与他穿着一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时,她们大多都以数字代称名字,唯有齐影是个有名有姓的,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教导他基础武学的是个年轻女人,她严厉且偏执,只要有人有稍不合规,便会被她拎出来在酷日下跪罚。齐影在那里呆了五年,与他一同出来的,人数还没有当初的一半多。 齐影永远记得那一日,酷日下他们站在校场上一字排开,有许多蒙着面的黑衣人走来,在他们其中挑选一个带走。他那时才十二岁,个头不高,瘦的同个竹竿一般,在众人中毫不起眼。他等了很久,久到日头东落,积在地上的汗水蒸发,也未有一人将他带走。 无用的废物是要被处死的,他很小便知道这个道理,就在齐影闭眼等待死亡来临时,一个人牵起他的手。 “怎么你没人要呀,那就跟我吧。” 一双含笑的眸子低头看向他,他便是齐影未来的师父,年岁才二十多,却已是浮屠楼唯一的男子甲等暗卫。 齐影在师父那里学到了很多,比如藏匿之法、比如男女有别、再比如他名字的真正含义。他曾问过他师父为何选自己,他师父当时只说,“跟人打了个赌,想看看能不能再教出一个我。” 他做的确实很好,从第一次接任务,再熬到甲等影卫这个位置,齐影只花了八年时日,在听见师父死讯那日,是他头一次失手。 齐影抬起眸子,身前的女人轻靠在背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扶手,头微微偏向右侧,就这般眉眼含笑望着他,好似胜券在握。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以他如今的处境,如何还能更糟。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生死不过对方眨眼的功夫便能决定,可她还是和自己商谈。 筹码还是他曾经不敢奢求的……自由之身。 “好。” 就在曲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男人轻声应下这场交易,可片刻后又抬起眸子,静静凝视着身前的女人。“若是输了,你可否……” 可否给他一个痛快。 “齐影。”他的话被曲雁打断,女人头一次唤了‘齐影’这个名字,却见他猛然抬头,曲雁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大,顿了顿才接着道:“你只需全心全意相信我,我保证没有那种可能性。” 齐影从被唤名字的不适感中走出,未再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话说出口,只幅度极浅的点点头,既不反驳也不反抗,看起来极为听话,比想预想中要好劝许多。 曲雁咽下腹中准备好的说辞,一双黑眸扫过他的面孔,其中情绪变化几轮,最终归于平静。 她将齐影的身体情况如实告诉他,他听起来并不意外,甚至还提议道:“昨日的药我撑得住,可以继续给我用。” 曲雁话语一顿,诧异看向坐在床侧的男人,她一瞬间竟未分清他是不是认真的,但看他神色似乎真的极为认真,她唇角启了又合,“昨日是不得已的下策,你若再吃一次,还不如一剑来的痛快。” 曲雁习惯了他沉默,接着又道:“十日散既与别药融合,发作规律怕也乱了,在下次发作前,我得知晓你身上藏着几种此类药物。接下来我问的,你皆要如实作答。” 曲雁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后者喉间一动,轻声应了好。 她起身取来纸笔,开口询问道:“你身上的十日散和乌头草分别都是何年月服下的,你可有印象?” 齐影明显怔愣一瞬,他哑然看向身前执笔的女人,眸中划过一丝茫然。 曲雁说完亦沉默半响,她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世间之毒有千百种,若放在她面前她自然能分辨出是何药,可是齐影不能。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服下过何物,更遑论知道每种毒药的名称。 曲雁换了种问法,“从有记忆以来,你大概吃过多少次不同的药,服下后又是何种感受。” “……除去重复的,大概有三十多种。”齐影顿了顿才接着说,“十日散是五年前服下,服下后只觉心肺剧痛。” 曲雁挑挑眉,她从怀里拿出个白瓷瓶,拔开瓶塞后将其中药丸倒在掌心,下一瞬便送到齐影面前,“十日为期必须服一次解药,你吃的是不是这个?” 赭色药丸静静躺在她掌心中,齐影在看清时瞬间瞪大眼眸,这解药他吃了五年,绝无认错的可能。可她为何有十日散的解药,既然她有,又为何不给他用。 曲雁看他的反应便知晓他在想什么,她收回掌心时,齐影的目光还跟着一起看过来,声音有几分不可置信,“你怎会有它?” “我自有我的法子,可惜它对你无用。”当着齐影疑惑不解的面色,曲雁笑的有几分无奈,“你昏迷那几日我喂过你。你每次与它一起吃下的还有几种药,颜色味道可还记得?” ………… 曲雁放下笔,看着两页写满墨迹的宣纸,心中已有个大概。她起身将纸压在桌面上,再转身时却猛然看见那两套被她遗忘的衣裳,正孤零零堆在床角处。 她随手将衣裳拎起,又坐在自己床侧,目光不动声色撇过男人的唇,那肿还未消,甚至因方才说的话有些多,唇上裂口又渗出丝丝血迹。 想起方才隔着帕子的手感,曲雁眸子眯了眯,唇角那抹笑意丝毫更深了些。 齐影本半阖着眸子倚在床头休息,下一瞬便感觉到一个身影靠近,他骤然睁眼,只看见女人的肩身靠的极近,几乎是贴在自己胸前。 他身体瞬时绷紧,习惯性呈现出一种防御姿势,接着耳侧便传来女人温润的声音,“别紧张,我取药。” 齐影身子一僵,转头过去才发现是自己太过敏感,曲雁确实是在取药,她床头里侧嵌了个小柜,里面装了不少平日用的多的伤药,那位置就在齐影右侧。她探身一够,不可避免与他凑近些。 耳侧传来瓶瓶罐罐磕碰的声音,齐影将背脊紧紧贴着床头,他活了二十年,极少有人有机会与他靠的这般近。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能感受到女人身上传来的暖意与若有若无的药香。
第八章 这么翻了几瞬后,曲雁双指夹着一瓶圆罐,撑着床侧坐直身子,她未注意到自己发丝在他脸颊处滑过,惹得男人呼吸一窒,只自顾自拧开盖子在自己指腹上蘸了些软膏。 “唇上伤口易裂,涂上可以好的快些。”曲雁看向他的唇,在未见他有抗拒之意后,便将指尖探向唇上。 他唇瓣极软,还有些暖意,曲雁控制着力道将药膏涂开,就在她欲涂第二遍时,忽而撇见男人早红透的耳根,手上动作顿时一顿。 她几乎忘了,面前的男人还是个未出阁的年轻男子,方才的举动对他而言或许太过轻佻,才惹得他害羞至此。 男人垂眸敛起情绪,那鸦黑的睫毛轻轻颤着,唇瓣竟那软膏一涂,更显绯色/诱人,再配上那红透的耳垂,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轻薄的小郎君,好生无辜可怜。 齐影其实生的不差,若他有心打扮,甚至比那些高门公子更为俊秀,可他少时吃过一次容貌的亏,在那后便换上女装,平日更是带着黑布遮面。 “你自己来吧。” 曲雁将圆罐放在齐影手中,却见他耳垂的绯色更甚,她心中莫名一跳,于是拿起那两套衣裳,匆匆转移话题,“你是男子,总穿女装也不合身,我弟弟身高体型与你差不多,你先凑合穿着。” 齐影点点头,未说自己平时穿惯女装一事,用握着小罐的左手把衣裳揽到怀中。 “笃笃笃—”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三声敲门声。曲雁与齐影同时转头看去,后者眸中还添些警惕之色,他醒来这么久,还未曾见过旁人。 卧室正门离床榻有些距离,中间隔着屏风阻挡,两方皆看不见对面,曲雁起身走出,她拉开房门,不意外的看见食堂的小弟子。 绵绵阴雨之下,天色如同化不开的墨,阴暗潮湿,那小弟子一手拎着一个木盒,刚见到她的面便眉开眼笑,欲出声问好。 赵棉吸了口气,刚吐出半字便见大师姐眉头微蹙,接着食指在唇间竖起,那是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知道是何意思。 刚说一半的便卡住,她闭上嘴连忙点头,接着将手中餐盒递给大师姐,自己则拾起伞便离开,她快步离开曲雁的院子,待到了小路上,更是撒丫子跑了起来。 她已迫不及待回去与人八卦! 曲雁将餐食摆在桌上,食堂做了不少药膳,其中有道鲜荷叶汁,不便在床上用餐,若是撒了还不易清理,于是转身看着齐影道:“既能走动,不如来桌前吃?” 床上的男人自然没有异议,在她说完便点点头,掀开被子便欲穿鞋下地。他身上穿的仍是曲雁的衣裳,本就不太合身,如今一弯腰,衣襟前更是不可控制露出大片春/光。 那颗刺目的守宫砂撞进曲雁眼中,她眸子半眯,指尖亦跟着一动。 齐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的窘态,他起身时拢住胸前衣襟,紧抿着唇缓步走来,黑沉沉的眸子看向曲雁,无言询问他应坐在哪处。 分明重伤在身,可除却步伐有些虚浮外,他看起来与健康常人无异,曲雁收回观察的目光,心中再次惊诧他身体的忍耐力。 “左侧是药膳,你坐这便好。” 曲雁为他拉开倚凳,她自认笑的十分和善可亲,可男人入座的动作却十分僵硬,仿佛这不是用膳,而是用刑。曲雁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接着便移步落座在他对面,在入座前夕,她余光又瞥见男人在整理他的衣襟。 “不然你先换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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