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来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小姐是个极好的人,还给你取了名字叫‘伊我’。”剑入鞘,他小心地将它归回原处。这时他才抬起头看向窗外的那个非同寻常的女孩。 “其实我不回来也可以。”主恶者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倒是很早就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好告知了苏颜的宿处,就这么送走了主恶者。抬头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清越,空灵,却好似只是一滩幻影,在深夜欺骗着流浪的人。 依稀记得那个少年双拳捶门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落泪。他那么爱自由,那么年轻气盛,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他向往的事物,可是都没用了。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神就是规则者,他说出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话都是不可更改的。 “我不明白!” 记忆中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两句话仿佛出自同一人之口,无力地斥诉着命运的不公。 他很久没有喝酒了,用乘应取来了白玉酒杯,他已经十多年不饮酒了,今夜就着这样的月光下小酌了一口,怅然若失。桌上的春秋盏依旧闪着光,他的日月已浓缩在这小小绿墙里十余年了。 窗外凄厉的寒风突然开始呼啸,刺耳如鬼哭狼嚎。许书铃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蜷缩着瑟瑟发抖。 “苏颜?”空荡的话音在屋内泛着淡淡的回声。 许书铃大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喊道:“不······我不是······别去找苏颜······”她想了想,又念头一转,旋即掀开被子站起来大声说:“不!我是苏颜!有什么冲我来!” 人虽然已经站起来了,可眼睛却还是闭着的。 “为什么声音这么大?”窗外人有些不解。 许书铃冷静下来,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番。虽然穿得怪阴森,但她始终待在原地没什么危险动作,看起来没有冒犯的意思。许书铃小声疑问:“不是坏人?” 窗外人挠了挠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看不起我吗!”许书铃愤愤不平,“我是许书铃!” “我还以为你是苏颜······” “你又是谁?”许书铃喝问,她确定自己先前没见过这个全身笼罩在黑纱之下的人。 “我是伊我。” “具体点!”许书铃不依不饶。 “主恶者伊我。” “不够不够!人?鬼?灵兽?”许书铃穷追不舍,“外面的人?这里的人?就是······棱空的人?人类世界的鬼?” “下面的人。” “那就是······鬼?” 主恶者沉吟片刻,问:“‘鬼’是什么?” “就是去世的人!”许书铃言简意赅地解释,怕她不明白又跟了一句,“和幽灵什么的是一类的。” “‘幽灵’是什么?” 见她还是不懂,许书铃又补充:“就是人死了,灵魂就出来了,这个灵魂就叫幽灵。” 主恶者尝试着理解了两秒,略有些笃定地回答:“我是幽灵,鬼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 “不是不是······”许书铃急得直摇头。 “哪里不是?我已经死了,灵魂也出来了。”主恶者也很疑惑。 “‘鬼’和‘幽灵’在大多数情况下指代的是同一类事物······” 看她不说话的样子,这下总该是懂了吧。许书铃自豪地笑着。 “‘指代’是什么意思。” 许书铃欲哭无泪:“早知道就带给你一本词典······” 许书铃给她解释了半天,终于把她弄懂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定,缓缓说道:“我是主恶者伊我,是鬼也是幽灵,遗留的躯体封存在绿墙上锁的房间里。” “哎,这就清楚明了了嘛······上锁的房间?!”许书铃终于抓住了重点,“那里关的是你?” “我想见苏颜,她给我取了名字。” 虽然她前言不搭后语,但许书铃还是大致听懂了她的来意,说:“你答应我不伤害她,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好。” “你知道答应是什么意思吧?”许书铃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知道,载和教过我。” 许书铃手向身侧一指:“东边的那间空房的再东边,就是她的住处了。” “勉强在返途中了,用不了瞬移。”狐狸一如既往地汇报着行程,它和苏颜的关系趋近于一种微妙的和解。毕竟是计划的核心,狐狸只得忍气吞声地毕恭毕敬。 苏颜低声应了一声,狐想继续说着,突然间停住了,留下一句“有客人”就失联了。 有客人?难道这个时候在路上还能遇到熟人吗?苏颜正疑惑之际,一直寂静的窗外突然狂风大作,纱质的窗帘被吹起,像是一左一右的两只半透明飘忽幽灵。黑云聚集,也许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弥漫在空中的淡花香也消散了,一切都预示着某位不速之客的到临。 苏颜伸手去合窗户,缩回手时却被吓了一跳。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素未谋面的黑衣女子,你佛一朵曼丽的黑色昙花。 原来是她有客人。 “苏颜。”窗外的人影一字一顿地念,声音轻灵而空调,尤如游离丝线在风中舞动,又如圣歌在空荡的教堂回响,传达出一种不真实感。 看了半天,苏颜才确定那是一个笼罩在黑纱之下的少女。雾状的黑气不断从她的身上涌现,白金色的长发泼散,肩上灰白色的兽鸟头骨尤为可怖,面部没有任何遮挡却无法看清,怎么看都是一片模糊。也许是不能被人类所理解,超自然到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畴,看到的人总是不禁毛骨悚然。虽然不太礼貌,但苏颜还是移开了视线。 “你是主恶者?”苏颜半猜着说。 “亦真,亦假。生前是主恶者,死后主恶者就只是担在留下的□□上的职责了,”她的手透过窗户穿了进来,皮肤像是被烧焦了那般漆黑,“我的手能穿过物体,话音的传播也不需要介质,我是个游离的亡灵,也可以说幽灵或鬼。偶尔从安息者的世界到棱空看看。” “为什么还能回来呢?我记得棱空从未有过类似的记载。” “我能用留在绿墙的那副躯体制造的归卿梦境回到这里,这是止挪教我的灵术。”她如实回答。 “很奇妙呢,”苏颜想了想,又问:“那么棱空的神岂不是也能重返棱空?” “不。” 苏颜等着她解释,可回答就像这样切断了,她才想起顺口解释在伊我那里不算自然而然的事,只得又问:“为什么呢?” 伊我这才自然而然地开了口:“因为没有人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的面容在死去后被人从记忆中抹去了。” “记得一个人的面容竟这般重要。” “想要在梦境中出现,就不能被遗忘,哪怕在梦境中面容是模糊不清的。” 苏颜是个多梦的人,梦中常常出现那一天的那个人。其实这么多年她早已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可他还是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她的梦中,他的脸怎么也看不清,就像挥之不去的幽灵。 可她一点也不怕他,她怕的是自己的恶。 “您此行的目的是?”苏颜笑着问,依然低着头。 “见你一面,顺便熟悉下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庄重了,像羽毛般飘在半空,“棱空现在的情况比十余年前还要棘手。十余年前,原在我承受范围内的恶因守护者突生的恶而爆发了,为了容纳这些恶,它们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被迫挤了出来,□□才得从承载。” “也就是说,您还有可能复活么?” “我知道你就要死了。守护者作为弑神的罪人死后,我就能复苏了。”从始至终,她的语调都像看上去那样冰冷。 苏颜苦笑道:“ 我的命真值钱啊。”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伊我接着说:“载和说你给我取了名字。” “是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嗯,副使中我是第一个有自己的名字的,正式的名字,”伊我淡淡地笑了。副使中通常有的是称号,或是先代传来的姓氏。她似乎瞥见了苏颜手上的一式方,缓缓道,“一式方,以前是我的东西。” “抱歉,我不知道。”苏颜立刻摘了下来,想还给她。 “不必。我已经死了,这不过是......”她想了想,说,“外物。” 苏颜猜她真正想说的是“身外之物”。 “一式方能将灵力脉冲转化为灵力释放出来,也能储藏一定的灵力脉冲,这个技能在我的加持下效果会增强。恶也能充作灵力脉冲,因为人的负面情感会增生灵力脉冲。我偶尔会用一式方将历届临界者带来的恶排出来。” 苏颜记得狐狸说过她身上的灵力脉冲很强。她真的满身都是恶,一直悬挂着的心也尘埃落定,仅存的对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一次疏忽,我释放的灵力击中了与原神花。当时它的状态很虚弱,我迫不得已托载和下山将它转交给守护者保管。那也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与原神花,原先确实在山顶?”苏颜有些诧异。 “没错,你好奇的是狐狸对这件事是否知情。它也许是半路知道的,也许早也清楚。行骗在它看来是它一生的污点,只有无能之徒甘做乞丐时才会行骗,不过它不介意再骗第二次,为了生存,它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现在变成这样也不能全怪它,没有它事情也会变成这样。” 苏颜垂眸。 “纯白的花结出黝黑的果实,火焰只是其中的催化剂。临界者和人类世界的通道一旦打通了,就无法挽回了。” “可那不是她的错啊。” “消灭蛇只有两条路,要么等蛇死了,要么引蛇出洞再杀死它。” “是这样。”苏颜沉默了半晌,笑了笑。 “上界很热,下界很冷。” 苏颜刚想接话,话题就又跳跃开了。 “为什么接受了?” 苏颜有些不解:“接受什么?” 主恶者的思想过于跳跃,她难免有些跟不上。 “狐狸提出的交易.。”她解释道。 苏颜听懂了,神情变得有些怅然若失。她头微微向后仰,喃喃道:“也许……是为了洗净身上的恶。” 伊我沉默了几秒,歪着头不解地说:“你身上并没有如此多的恶。” “我犯过错,”苏颜鼓起勇气直视她。这是她第二次和别人提起这件事,第一次是和白衍。“心里空空的,因为被那时的恶腐蚀掉一块了,总想变得完美,把那一块填补上,这样他就会出来见我了。总觉得还想回到过去就必须偿还点什么,没想到偿还的是我的生命。” “非恶,而是罪。每个人都有动因不明的罪,为了曾经犯下的错而陷入长久的自责是没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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