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二人密谋放火偷玺时,泥金狻猊衔日螺钿屏风后传来女子威严的斥责声:“放肆!老娘还没死呢,你俩竟敢在此商议谋逆之事!” 我暗道,您这话说的不错,我和嫡姐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这逆迟早要谋。 戚香鲤甫踏入戾刀堂,二十余个精锐武官悉数躬身持刀,跪拜在地,高声齐呼:“属下等见过阁主,阁主千秋万福!” 因中毒之故,戚香鲤面色苍白,眸下淬青,更显老态。这个纵横朝堂多年的女人,她已经五十五岁了。 戚香鲤绕过屏风,居高临下瞥了我与嫡姐,随后刀柄重击嫡姐肩头,刀鞘重击我的腰际,皆是毫不留情:“畜生!老娘执掌凌烟阁二十多年,从没向西域鞑子低过头!你们竟敢商议着,把假地图送出去!小女敢尔!你们敢送出去,老娘死也不瞑目!” 她这是不忿我们为了讨得解药,与沙蛇虚与委蛇。 嫡姐伸手握住戚香鲤的暗红狻狮长袄衣摆,狻狮是大顺朝正二品五官的图腾。嫡姐切切道:“娘,此举并非屈服——” 我冷冷看她一眼:“您老人家命都快没了,还与沙蛇争这份儿闲气?” “住口!”戚香鲤毫不留情打断我二人的劝诫,她拄着金丝楠木龙凤蟠头的拐杖,挺直了腰,“沅陵朱无解。既然如此,我苟延残喘那几日,有什么意义?谁人不死?我是武人,当年投身朝廷那一日,便已想到了今日为国捐躯!” 戾刀堂内庄严肃穆,无人敢出一言。 戚香鲤握紧了拐杖,眸中杀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叹:“为天下死,死而无憾。” 我暗忖,成,既然你因为不愿向楼兰沙蛇低头,放弃了治疗,我更不用为了你去大内当梁上君子。 入夜,我对着灯烛一壁研究那一封“血中浮字”的密函,一壁饮酒提神。 灯花爆响,一只飞蛾扑火而亡。我听到了沉闷的脚步声。 嫡姐提着一盏六角宫灯缓缓走来:“你还不睡?” 我头也不抬,弹个响指算是打招呼:“你不也没睡。” 嫡姐紧一紧御寒的白狐裘,坐在官帽椅上:“听琼枝说,你对着这血信研究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出了什么?” 我登时抬眸,定定望入她的美眸:“我还真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嫡姐道:“快说!”随后她一挥手,屏退戾刀堂内的丫鬟。 我指着密函朗声道:“今日你说,‘血中浮字’是楼兰王室传密信的手段,旁人都不知道!” 嫡姐定定颔首:“正是。” 我一寸一寸抚摸密函的皮面,心尖震颤:“这封信,是小旗官从鄞都驿站拿来的,从阁主中毒到收到这信,前后不超过一日——” 嫡姐何其聪慧,一点即通:“也就是说,写这封信的人,是楼兰国的王室中人!而且,此人眼下正在鄞都城!” 我道:“只有这一种解释。” 嫡姐托腮沉思:“不,楼兰国的王室全死了,我和镇北将军亲自带兵杀的,不会有假。” 我忽然笑起来:“你可还记得,阿塔瑟这个名字?” 阿塔瑟是楼兰的帝姬,也是楼兰国第一美女,她消失在一场大火中。 世人都说她死了,可无人寻到她的尸身。 我起身,拨弄着六角宫灯烙在壁画上的疏影:“我曾抓到一只‘沙蛇’,重刑之下,她招认出,‘沙蛇’的首领正是帝姬阿塔瑟!” 壁画画的是一幅敦煌天人鏖战图,刀戟遍地,厮杀狠戾。嫡姐沉吟半晌,道:“帝姬阿塔瑟,此、时、此、刻、正在鄞都城!” 我们目光相触的下一刻,几乎是同一瞬间,我和嫡姐提起各自的金错刀,弹指的时辰都不敢耽误,使出轻功往院外冲。 “搜!今夜就搜!” “来人!关城门,传本千户的令,连夜捉拿夜探琳琅宫的刺客!” “无论上值不上值,所有缇骑迅速集合,随本千户全城搜查!” “点起烽火台!立旗亭(2)!快!” 我和嫡姐连夜摇醒了鄞都所有睡在夫郎热被窝里的缇骑,连官裙都来不及套,直接身穿亵衣举着火把开始搜查。阿塔瑟是完完全全的西域人,猫眼鬈发,十分显眼,就算接到消息,也不好躲避。 今夜猛不防地搜查,绝对能知其下落! 冷画屏与赋娉婷也连夜起身,与我们一并主持。月光下,我们四人约好每人负责一个方位,以烽火旗亭传讯,卯时城门处见。 我在城东搜人,一户一户民居问询,寻到不少外族人,然而皆是于阗国、月氏国、扶桑国等地的良民,就算寻到楼兰人,也大多是黑肤的昆仑奴(3),根本不见沙蛇的踪影! 我计上心来,想到沅陵朱这毒物的气息与朱砂相似,登时令下属牵来几只细犬,我碾碎朱砂,让细犬闻探,随后牵着细犬在城东游逛。 凌烟阁有专门养犬的地方,名唤“鹰犬阁”,这里的犬只都是有编制的,养来协助缉拿。 不到半个时辰,几只细犬悉数聚在司礼监,团团游转。 江浸月叹道:“真到关键时候,咱们一群吃皇粮的凌烟阁高媛,还不如这几条狗!” 阿塔瑟身在司礼监无疑。 两个小旗官敲开司礼监的朱红大门,门外立着一对青铜獬豸(4)。我提刀进去,只见司礼监的宦娘们大半都睡了,唯有狸奴醒着,她丑陋的身子包裹在半透的姜黄寝衣里,身上散出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 狸奴斜倚着酸枣木罗汉床,一壁吸着旱烟,一壁慈爱地笑:“哟,无事不登三宝殿,戚高媛来老身这儿,有何贵干?” 她的声音和笑容,让人想起暗夜里隐匿的鬼怪。 我冷声道:“刺客夜遁逃,为保圣上平安,须得搜查司礼监。” 江浸月奉上令牌,道:“请掌印姑姑配合。” 司礼监的宦娘都被缇骑惊扰起来,恐大祸临头,皆两股战战,哭喊不已。狸奴却很好说话,她从容地将烟灰磕了:“圣上的安危是重中之重,查罢。银耳,掌灯,助诸位高媛查人,不许怠慢。” 出乎意料的是,三百缇骑在司礼监查了一回又一回,莫说阿塔瑟,连个鞑子的身影都不曾发觉。 我带人走时,狸奴已换上衣袍,预备入宫服侍皇上。她与我寒暄笑道:“高媛事务繁忙,老身便不虚留高媛喝茶了。银耳,送客。” 卯时,我四人齐聚城门口,都一无所获。 阿塔瑟凭空消弭了不成?
第41章 🔒徐鹤之 我醒来时, 雪已停了,东风吹动枝上细雪,犹如晶莹剔透的玉兰。 “郎君醒了?”入墨撩起软烟罗纱帐,笑道, “已过卯时了呢。郎君这个时辰才醒, 看来肚里揣的小主子是只小睡猫。” 我侧身, 从黑漆螺钿暗格儿里取出绣了一半的肚兜, 继续绣满池娇(1)的花样。沉思须臾,我轻声问:“寻筝还不曾回来吗?” 入墨应道:“昨儿仿佛宫里闹刺客, 高媛带着缇骑拿人去了。” 我叹道:“宫外不得安宁,宫里也不太平。苦了我这孩子,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入墨无奈道:“郎君怎么又愁上了?快,外头伺候的,摆膳, 把膳馔捧过来。” 其实,我不挂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挂念的是你。 早膳摆的是一盘粳米蟹粉粥,粥里有炖得酥烂的冬菇。红黑剔犀(2)云纹碟儿里的是豆腐皮笼包, 冰裂纹瓷碗里的是雪柳芙蓉酥, 红漆四方盘里的是酪馅松穰卷。 我尚有胃口,咽了两碗蟹粉粥。忽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一个人用膳无趣儿, 我来找哥哥一块儿吃了。可曾搅扰到哥哥?” 这声音温厚又颇有磁性, 不是赵庭彰又是谁。 入墨给他搬了只春凳, 他撩袍落座。我摇头道:“怎么会?” 我二人一壁用膳,一壁闲言些闺房琐事。赵庭彰说他身为庶子, 在长帝姬府过得很是艰难, 长帝姬家大业大, 家眷也多,连亲兄弟都要勾心斗角争闲气。 赵庭彰优雅地咽下一块芙蓉酥,叹道:“想我在家二十来年,日子却过不安生,倒不如在这戚府中顺心遂意。哥哥也好相处。” 我饮一口浓酽的碧螺春:“你顺心便好,原本我还怕自个儿是个破落户,寻筝也不讲究,再薄待了你。” 赵庭彰连忙摇头:“哥哥快休这么说。男儿啊,这辈子分两节,娘家混一口饭吃,妻家才是一辈子呢。” 我笑道:“说的是。” 早膳用罢,我与他对坐在罗汉床上,各自捧了针线刺绣,几个小厮走进来收拾桌案。我撑一撑腰,随口嘱咐道:“吃剩的膳馔也莫要浪费了,洒在檐下,喂鸟雀罢。” 小厮们垂首称是。 赵庭彰绣着一幅翠蓝鸳鸯,他笑道:“这么看,哥哥倒会理家,连早膳都不肯浪费。只是弟弟心疼哥哥有着身孕,不宜多思,倒不如在哥哥生产之前,让弟弟管家,如何?” 闻言,我微微迟疑,绣银红肚兜的手也停了。这管家不是儿戏,主持中馈之人须得拿着府中的对牌钥匙,否则不能服众。 家家户户拿对牌钥匙的都是主君,万没有让侧室管家的道理。 赵庭彰放下针线,笑得纯真:“哥哥别吃心,弟弟绝无窥视主君之位的心。再说了,高媛都不肯碰我,我拿什么与哥哥争?我只是心疼哥哥的身子。” 我叹道:“寻筝她不碰你,你不怨吗?” 他又落了几针,翠蓝鸳鸯绣得栩栩如生:“怨有何用?我痴心于她,她无心于我。世间之事,唯一个‘情’字不可勉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罢了。” 我登时心疼起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尊贵郎君。 身为世子,金尊玉贵,却成为母亲笼络权臣的礼物。而且,他倾慕的女子,视他为无物。 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怀的月份大了之后,慵懒嗜睡,心神不支。把管家的对牌钥匙暂且交给他,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赵庭彰又道:“等哥哥生下贵子,我再把中馈还给哥哥,只是暂掌几个月而已。” 我唤来松烟,让他去取管家的对牌钥匙,暂且交给赵庭彰,自己安心养胎,足不出户,也莫为府中事务劳碌了。 你回来时,满身风尘,眉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杀意。赵庭彰何其会看眼色,知晓你想与我独处,他便带着小厮归去了。 我屏退小厮,亲自服侍你褪下狐氅:“昨夜做什么去了?” 你将金错刀搁在长条案几上,眸下乌青。我寻思,你不仅是一夜无眠,应当还持续着高度集中的精气神儿,不敢放松。 你腾身躺上锦榻,几下儿脱了恼人的袄裙,与我道:“连夜搜查楼兰帝姬,搜到最后一步,没了踪影。” 言罢,你垂下狭长的美眸,休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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