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当真流年不利,祸不单行。上午险些被长帝姬的好儿子头上开洞,下午便被老皇帝唤去教习储姬射箭。为方便骑射,我换下马面裙,穿了件墨蓝睚眦妆花曳撒,束起高马尾,又佩上玄铁护腕。 作为储姬陪读,冷画屏自然也在。她坐在垇鹿苑旁的长案后,与我拱手道:“在下听闻戚高媛早年行走江湖,曾在子安川列开九亭连弩,一箭破云,千里之外取敌首级。戚高媛射术娴熟,今日给我们看一看?” 我将雕刻瑞兽纹的玄铁护腕扎紧了些,随口道:“臣女雕虫小技,不敢在储姬面前卖弄。” 赵福柔不曾穿骑射的曳撒,而是一袭藕荷色刺绣银粉梅花方领短袄,系着长长的水红妆花海清河晏纹马面裙,这身衣裳,怎么也不像认真骑射的模样。她怀里搂了个少年,望箭兴叹:“啊,又要上学。” 几个宦娘在几尺之外搭好圆靶,我拉开长弓道:“殿下,臣女先给殿下示范姿势。” “可别——”赵福柔一挥手,饶有兴趣道,“那什么,画屏说你可飞箭千里之外,你给本殿飞一个看看!” 我伸手,便有宦娘躬身捧来羽箭。我将羽箭装在九亭连弩上,往檐角射来。“嗖”一声,羽箭飞出甚远,精准射下宫阙滴水檐下的风铃。 赵福柔看得踌躇满志,抓过长弓,夸口道:“本殿也行!”随后她插过羽箭,预备大展身手。 冷画屏登时拦住她,惊道:“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赵福柔眨着圆圆的眸子:“怎么啦?” 冷画屏为难地指了指箭头:“反了。殿下,您拿反了!这一箭倘若射出去,您便是自戕!” 赵福柔:“……” 垇鹿苑内有许久尴尬的寂静,赵福柔挫败地扔了长弓羽箭,跌坐在长案后,叹道:“骑射太难了,今儿先不学骑射了。好,就这么定了,本殿还要看奏章呢。” 狸奴不知从哪里探出来,她恭敬地向储姬行礼:“哎哟,奴婢正等您这句话呐。银耳,雪莲,把奏章给殿下捧上去。” 她身后跟着两个红袄小宦娘,怀里抱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一得了命令,都送到储姬案前。 赵福柔“嗷”地一声跳起来,仿佛那些明黄封皮的奏章是断肠毒物。她后退几步:“不不不……本殿今日身子不妥,看不了奏章!拿走!都拿走!” 狸奴笑盈盈道:“殿下,别呀。陛下亲口说,您今儿若是批不完这些奏章,可不许用晚膳,也不许安寝,直到批完为止。” 赵福柔可怜兮兮地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扔出一本奏章泄愤:“我连字儿都认不全,你让我看这个?姑姑,你弄死我得了。” 狸奴摇摇头,声音嘶哑:“奴婢亦是奉命行事,殿下莫要为难。” 赵福柔怔忪须臾,忽然开窍似的,起身将金丝锦案布掀起来,又把身上的金钗、璎珞、玉佩、翠钿卷包儿收起来,抱起包袱往外闯:“这储姬我不当了!这活罪我不受了!我要出宫!回木樨镇!再也不来这儿啦!” 眼见储姬动怒,东宫的宦娘小厮皆乌压压跪了满地,口称殿下息怒。 守在垇鹿苑的金吾卫如何肯放她出去,赵福柔一靠近,她们便列开刀戟阻拦,高声道:“殿下止步。” 赵福柔左闯右闯,活像关在金丝笼里的囚鸟。最后她竟如市井泼夫般坐在地上,拍一下大腿,哭丧一声:“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啊,你们要折磨死我!啊,我要回木樨镇!呜呜呜!” 我回想起,初回宫中时,赵福柔被泼天富贵所惊艳,何其欢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下她却被这富贵带来的责任所累,痛苦不已。 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不配财,必有所失。 我在玄武门取回腰牌,便带着丫鬟策马回府。在耳房换了家常的袄裙后,我便往内堂寻你。 隔着一层缠枝葡萄纹的纱帐,我隐约可见你躺在拔步床上,窗前的紫铜螭吻炉鼎烧出乳烟旖旎。你手握一卷书册,正在观书,松烟跪在红木踏床(3)上为你揉捏玉足。 我一拂开纱帐,松烟便行礼退下,留你我独处。 你阖上书卷,塞入琉璃枕下,雪颊有一痕不易察觉的绯红:“你回来了。” 我坐在床沿,抬手调弄你的下巴:“鹤郎在看什么呢?” 你捂着枕头,不许我看:“嗯……没什么,诗集罢了。” 你以诗集搪塞,我自然不信。只看你脸上的红云,我便知晓此书大有来头。 我抚弄你的喉结,调笑道:“什么诗集?也给为妻看一看?” 你更是羞窘,贝齿轻咬薄唇:“不许。” 见你不许,我也不勉强,只将你扑在锦衾上吻,唇齿偷香。又趁你娇喘吁吁时,一把抽出琉璃枕下的书册。 《春厢秘记》。 我调笑道:“呀,鹤郎藏了这么本宝贝,为妻可要好好儿拜读。” 你觉得自个儿再也无颜见人,干脆钻进宝相花纹瑰紫衾被里,假装自己是一只小刺猬。 我翻了翻,津津有味看了半晌。唤了你几回,你都不肯出来,我伸手把衾被掀开:“鹤郎喜欢哪一页?为妻今夜一定好好儿伺候,必定让鹤郎极乐登仙、乐不思蜀。”
第43章 🔒徐鹤之 原本我因身孕胃口不佳, 咽不下膳食去,故难以滋补。近来不知什么缘故,我胃口好了许久,少有呕吐, 那些滋补药膳尝在舌尖, 滋味胜过从前十分。 松烟入墨甚是欢喜, 一壁服侍我用膳, 一壁笑道:“郎君能吃下东西去了,这是好事儿啊。郎君少受罪, 腹中子嗣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眼下八仙桌中央摆着花旗参乌鸡汤,鸡汤周围则是一圈儿爽口小菜。板栗笋鲞、胭脂鹅脯、蜜汁樱桃肉并一碟桂花藕片,皆是我爱吃的菜色。 我敛袖夹了一块樱桃肉,细细尝了,与松烟道:“这, 这仿佛不是咱府里厨郎的手艺。” 松烟笑道:“郎君的舌头真灵,一尝便尝出玄机来了。这菜啊,是赵公子从江淮那儿请来的厨郎做的。赵公子唯恐郎君不爱吃,可耗了不少心思。” 闻言, 我心里有些愧疚, 你那般薄待他,他却从不记恨, 还把这府里打理得颇好, 对我多加照顾。 而我甚至不信任他, 这菜端上来之前,默许松烟和入墨以银针验毒, 无妨后才敢下口。 我饮一口乌鸡汤, 低声道:“辛苦赵公子了。” 入墨喜滋滋地端着碟子:“郎君爱吃什么?奴才给您布菜。” 我笑指那一碟蜜汁樱桃肉:“来, 直接给我连碟子端过来。” 入墨端了过来,调笑道:“这有孕的人哪,今儿一个样,明儿又是一个样。从前郎君怎么都咽不下,可把奴才急死了。” 我夹了一筷又一筷,樱桃肉甜香可口,不知不觉竟吃完半碟。 不知何时,你手持九亭连弩踏入碧纱橱内,与我道:“鹤郎,这些都是你吃完的?你不孕吐了?” 我含笑点头:“这折磨终于是到头了。” 你顺手解开自己胸前紫狐氅上的红宝石子母扣,细细端详桌案上残羹,叹道:“今儿一顿吃的,可顶往日五顿。厨子在哪儿?给我好好儿赏。” 你从琵琶袖里取出金裸子,递给丫鬟,令她去后厨打赏厨郎。 自这一顿之后,我胃口大开,不怎么忌口了。赵庭彰又是个细心之人,时常令厨郎变着花样儿做滋补药膳给我。今日是佛跳墙,明日是炖鹿筋,后日是清煨鱼翅。 这日晌午,我斜靠在榻上阖目小憩,不知不觉便睡了一个时辰。待松烟将我唤醒时,只觉腰酸得很。 我揉一揉眼睛,问松烟:“何事?” 松烟跪在踏床上,回禀道:“郎君,大夫来请平安脉了。” 我颔首,将月白绢帛广袖撩上去,等待大夫诊脉。近来为我安胎的大夫姓孟,是鄞都的名医,隔日来一趟给我请平安脉。 隔着一层正紫云鹤灵芝纹帷帐,大夫搭了脉,她沉吟须臾,与松烟道:“胎气很是安稳,主君与高媛高枕无忧便是。” 这声音落在耳中,依稀有些陌生。我伸手安抚着肚腹里时不时翕动的孩子,缓声问道:“怎么?今儿来的不是孟大夫?” 松烟跪地将迎枕和绢帛收起来,回禀道:“郎君,前儿孟大夫家中出事,回吴陵老家了。这是给您换的新大夫,姓万。” 眼下江山不太平,寇贼四起,客居鄞都之人回乡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一颔首,示意知晓了。 万大夫一拂褶裙,坐在待客的八仙桌前,眉含喜气:“恭喜主君,贺喜主君!在下能清晰地诊出,主君怀的乃是双胎。” 我闻言一怔,又惊又喜:“当真?” 万大夫品一口金骏眉(2),笑道:“自然!在下当了一辈子大夫,十分熟悉双胎的脉象,千真万确。” 我将暗格里的一只金麒麟递给松烟,示意他赏给大夫:“怪不得近来我觉得自个儿的腰肢格外臃肿,比寻常五六个月的孕夫大上许多,原是有这番缘由在里头。” 万大夫令药童接了那金麒麟,千恩万谢地告辞了。我摸着腹中的双胎,心中甘甜,只等你回来,说与你听。 尚不到晚膳的时辰,我便觉得饿,正要打发入墨去厨房拿些点心,赵庭彰院儿的的小厮宝蟠便送来一砂锅的淮杞圆肉炖花胶。 这鱼肚和龙眼肉都炖的晶莹剔透,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我对宝蟠笑道:“你家主子真是心思玲珑剔透,知晓这么多珍馐佳肴。不愧是权贵之门养出来的世子,想来从小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宝蟠躬身道:“主君好好儿安胎,世子便放心了。” 你从凌烟阁回来时,我正捧着青花瓷汤碗临窗而坐,细品汤中的花胶。 你劳碌一日,青丝微微凌乱,增添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妩媚感。青莲紫碧枝云妆花对襟长袄敞开了肩前的铜扣,露出你深邃的锁骨。 只消看上一眼,便被属于江湖女子的风华气质所俘。 你调笑道:“怎么几日里,鹤郎的肚子大了一圈儿?鹤郎还在吃呢?吃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贴在你耳坠上方轻声道:“大夫说,我……我怀了两只小狼崽儿。” 往日你总喜欢抚弄我的肚腹,乍听说此事,你惊愕地望着我腰际,小心翼翼伸出手想碰,却怎么都不敢碰了。 你茶褐的美眸含笑,问道:“会不会再过上俩月,大夫会说你怀了三四只……再过俩月,又增添到五六只……最后你真的生下来一窝?” 这便是将我比作畜类了。我怒从心起,一把将你从罗汉床推到地毯上。你配合地摔下去,摔下几支镂空金钗。 正要扶腰起身儿,岂料腿上抽筋,酥麻不已。我冷冷道:“要不是你,我会受这么多罪吗?你还夜里折腾我,你昨晚还……你还……用上了红绳儿,我上一世欠你不成!戚寻筝,你不是人!都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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