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夫易多愁、易伤怀、易动气。说到此,我竟把自个儿委屈得落下泪来,松烟入墨连忙哄劝不停。说到旁的犹可,我一说“都怨你”,你登时想起从前之事,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发间珠钗。 卸罢珠钗,你又行云流水解下玄黑银龙刺绣抹额,取下一对儿翡翠滴珠金丝珐琅耳坠。 我惊愕地看着你。 珠翠卸得差不多了,你反手把长袄和墨蓝马面裙都褪下,连脚上的银缎暗纹长靴都不放过。 我:“……” 你认真道:“还看我身上何处不顺眼?我都脱。鹤郎,你莫动气了。” 我登时被你气笑了,艰难地俯身扶你。你亦扬唇一笑,打横抱起我,送入卧房。眼见你走了,立在回廊服侍的小厮才敢笑出声来。 卧房中,立着一面錾金包边的海马纹(3)落地穿衣铜镜。你我立在镜前,我服侍你脱了衬裙,换上安寝穿的宽松主腰。我一壁为你系着镶嵌红宝石的铜扣,一壁说着闺房私话。 我轻叹道:“海姑娘和冷编修到这个年纪都不娶夫,也不纳侍,是不是……” 你笑道:“她俩都有帕交之癖。” 听到“帕交之癖”四字,我羞得垂下眼眸。大顺朝极重礼法,十分排斥离经叛道之事,世人认为,女子应当成家立业,多女多福,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女女之情,无法绵延子嗣,故被认为登不上台面。 但大顺朝的怕交情其实颇多,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被禁锢在族学,见不到男人,自然容易移情到同窗。庙堂上的权贵高媛,才高八斗,也容易与志同道合着生出共鸣。 只不过,帕交之情往往无果。到了一定的年纪,女子们都会娶夫纳侍,大多不敢抛却功名,与女伴相伴一世。 我想起冷画屏将海棠春从雪地中抱出来的模样,心里一怔:“妻主,你说,她二人能不能走一辈子?” 你回眸看我:“能走一辈子的,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同路人。” 我坐在长榻上,望着窗外寒月:“她们不是同路人吗?冷编修答应了海姑娘,来日要陪她下江南。” 你握着一柄琥珀纹犀角梳,为我拆散顶髻,梳理着垂落的青丝:“鹤郎,冷画屏与我是盟友,我们在计划谋逆,拥立新帝,给大顺朝廷彻底换血。而海棠春是海家女儿,是海阁老之嫡女,海阁老则是旧朝堂的中流砥柱,元甍帝的肱骨忠臣。她们两个,迟早要走向对立。” 我抚着你为我卸下来的青釉玉簪,沉吟道:“时也,运也,命也,非人所能及也。” 你却道:“倘若没有家族的对立,她们两个,应当也不会在一起。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抬眸:“此言何解?” 你微侧身形,我便看到后背的玄毒蝎纹身。它尾刺呼之欲出,凶光毕露,越发显得你的雪背无比性感。你道:“海棠春离经叛道,可以什么都不顾。可冷画屏乃冷家嫡女,正五品的编修高媛,她不能什么都不顾。” 海棠春好楼伎、好诗书、好享乐、好远游,已如此使人喟叹不解。倘若世家嫡女有帕交之癖的逸闻传言出去,恐怕会引得全天下的人津津乐道。 海家和冷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你调笑道:“倘若知道自家姑娘真有帕交之癖,李观今这悍夫恐怕能把她包成饺子。” 我道:“活在世上,当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烦难。” 你不愿再与我多言,将我推回拔步床上,随手掩了床幔,吹灭夜烛,照例与我睡前长吻。床侧玉钩上挂的釉红(4)流苏微微颤动,帐内春光彻骨香。 此时,一个小旗官跌跌撞撞跪倒在云母屏风后,声音带着无穷无尽的惊慌:“千户高媛,阁主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我抱住你后肩的指尖一颤,整个人如坠冰窟。养尊处优的手指刺入掌心,活活折断一根指甲。
第44章 🔒戚寻筝 “千户高媛, 阁主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我离开你软玉温香的怀抱,让你先歇息,随后面无表情地任由丫鬟服侍穿上朝服,顶佩满钿。青莲紫的马面裙上盘踞了面目狰狞的睚眦图腾, 它神情犹如笼中困兽。 浓墨般的夜里, 我腾身上马, 往凌烟阁奔去, 看我即将断气的生母。 在荒寒月下,我忽然想起幼时生母所收留的短暂半年,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喜,可抬眸见到她冷肃的眉眼,我又自知无用,如虫豸般躲到角落中。 那时我便知道,活在这世上, 讨好无用,跪地无用,卑微无用,她永远不会像看嫡姐一样看我。 哪怕是自己女儿,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嫡女高于庶女, 庶女又高于私生女,想要的私生女高于不想要的私生女, 我只是她一夜风流留下的把柄, 随时会成为朝臣弹劾的证据。 当年她将我爹赶出鄞都时, 已在心中默认,我会死在蜀中。 惊鸿阁中灯火晦暗, 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这属于赵谏与小厮。我踏入阁中, 见戚香鲤躺在紫檀木雕蟠龙长榻上,面色泛出青紫,呈中毒已深的迹象。嫡姐跪倒在右侧,玉山一样的身形纹丝不动,眼角却有几许泪痕。 我面无表情拟了声鸟鸣,肩头雪鹰顺服地飞出去。我如常跪在长榻前,行礼道:“臣女见过阁主高媛。” 寻嫣微蹙蛾眉,字字带着悲意:“娘亲大限将至,你还不肯唤一声娘亲吗?” “不必了。”戚香鲤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金错刀,她的金错刀乃是陛下亲赐,以绝世砂铁铸成,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此刀铭为“龙吟”。 戚香鲤叹道:“倘若你因可怜我这老婆子,不情不愿唤一声娘,我宁肯不听。” 寻嫣水杏似的眼眸里落下一痕清泪,她犹可自持:“娘,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尽管交代给我们!女儿们定万死不辞。” 戚香鲤颤抖着伸手,轻抚寻嫣年轻饱满的雪颊。她与寻嫣五官相似六分,气韵却相似九分,皆雍容贵丽。戚香鲤且抚且道:“你是娘亲的嫡女,也是娘亲的指望,我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从小到大,对你十分严苛……你呀,小时候就不像个孩子,像个大人。” 寻嫣握住戚香鲤的手,她摇头,银底芙蓉鸟衔珠挑心垂下一缕珍珠流苏,摇曳在她眉间:“我不怨娘,我……” 戚香鲤拭去长女眼角晶莹剔透的泪,沉浸入回忆中:“你出生那年,圣上封我为正二品凌烟阁阁主,当真是双喜临门。我本想取凌烟阁的烟字给你取名儿,唤你寻烟。但戚家这一辈,取名须得从寻从女,娘亲便退而求其次,取其谐音,唤你寻嫣……” 原来嫡姐名字的由来,有如此一番渊源。 戚香鲤不住呕出泛紫的鲜血,她凝望嫡姐的眉眼,续道:“我戎马一生,既退楼兰鞑子以攘外,又守皇城以安内,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我要你,留名江山,名垂青史!” 寻嫣惊道:“娘——” 戚香鲤笑得肆意,语带少年人的疏狂,仿佛回光返照至她年轻之时:“时势迎王者,乱世出英雄!嫣儿啊,你有心胸、有气魄、娘亲要你成为这乱世里的王者枭雄!娘亲已经为你肃清道路,斩迂腐言吏,杀四方异策,娘亲为你担着千古骂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与嫡姐皆瞠目而惊。戚香鲤这旧朝之臣,竟知道我们在谋逆、支持我们谋逆、还肯为我们承担腌臜之名! 青铜花鸟灯烛耀出诡异的光芒,我三人眼中各有情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不住:“你知道?” “知女莫若母。”戚香鲤的眸光寒如刀刃,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你们年轻姑娘都能看出来,这江山摇摇欲坠,撑不了一年,知道为天下百姓另寻出路。我们活了半辈子的老臣便是睁眼的瞎子吗?” 须臾,戚香鲤从暗格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寻嫣:“这是娘亲伫立朝堂二十余年,总结出的天下各州兵马、粮草、暗道的书册,你收好。” 寻嫣鬓边五瓣凤尾绒花翕动,她再次意识到母亲命不久矣:“娘……” 戚香鲤此一言振聋发聩:“嫣儿,你这么年轻,这么饱满,既然‘胸中有丘壑’,须得‘立马振山河’!眼下乱世将倾,民不聊生,就需要你这等铁骨铮铮的女儿撑起天下的脊梁!天生我材必有用,流芳千古也好,千夫所指也罢!我的嫣儿啊,你大步往前走,不要怕!我要你愈合州府割据的疮痍,收服边关潦倒的散兵,提拔寒门颓唐的学子,把破碎的山河重新……重新聚起来!” 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 闻言,寻嫣郑重地双手重叠,暗紫缂丝鹓鶵(1)通袖齐整地列在身前,她跪拜在波斯毯上,郑重道:“谨遵娘亲的教诲。” 夜半时分赶到惊鸿阁,戚香鲤一句话都不曾与我嘱咐,我正要跟随嫡姐一并告退,不料被戚香鲤握住了袖袂:“寻筝……你留一留。” 寻嫣踏出万字穿花隔扇门(2)时,掩上了重重帷帐。风不穿户,烛火不摇,颇有尘埃落定的庄严肃穆。 戚香鲤沉吟道:“《触龙说赵太后》中有言——” 我缓缓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这才松开我的衣袂,阖目沉思片刻,方肃声道:“即便你自小不在娘亲身边长大,可你也是娘亲的女儿,这个永远不会变。娘亲为你姐姐纵横谋划,也会为你纵横谋划。” 她是将死之人,我说不出什么话来拒绝,却还是轻轻摇头。 太晚了。 我已经不需她纵横谋划了。 愈州行院,我被父亲的恩客殴打时,她身在何处?岭南官道,我误入匪帮险些丧命时,她身在何处?蜀中三曲,我为了过活去□□拳时,她又身在何处? 短短一个弹指间,戚香鲤竟老泪纵横:“丫头,我知道你怨我……” 窗外缠绵悱恻落起了雨,打在檐上,仿佛是谁在低吟浅诉。 我轻声道:“阁主,我不怨你待我不好,只怨你将我爹爹赶出府去。你且想想,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男儿家,带着一个姑娘,怎么过日子?” 戚香鲤毕竟是铮铮武官,很快收了眼泪。她叹息道:“是我识人不清,不辨黑白。” 彼时她误会我是她师妹与父亲的孽种,才如此狠心地赶走我们。 我诚恳道:“即便你不是一个好妻主,但你绝对是个好臣子。我戚寻筝,敬佩你!” 戚香鲤望着我的眼眸,缓缓道:“丫头,你知道吗?我最怕的不是你不认我当娘,是你如往日般杀人如麻、禽兽似的没有人的感情。我最怕的是这个。好在你已有思慕之人,敬鬼神、为苍生,逐渐心怀纯善,逐渐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说的对,是你救赎了我。 戚香鲤的血越吐越多,言语不清:“好在你与你姐姐冰释前嫌,终究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姐妹阋墙……好在你走在正道上……我,便能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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