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好天气。 接连好几天,雁山都有访客登门,不是来帮忙重修,就是挑了些材料上山,再或送些什么东西。 有些话老百姓不便说在嘴上,可道谢的方式有许多种。 比如去雁山绣庄照顾生意,或是把新鲜瓜果优先送去雁山客栈,使得他们这两家铺子,近来生意好了许多。 过没几天,这些上山的访客,顺便带了个消息,说是…… 刘安死了。 淹死的。 这公子哥儿与人湖上泛舟,谁料小船居然翻了。 当时两名随从在侧,忙不迭下水救人,可愣是在水里打不着方向。事后都说浪头太大,根本游不过去。 那刘安扑腾了几下就沉了底,隔了大半日才在下游浮起来。 同行的友人倒是脱险,上岸后一会儿说没浪,一会儿又说许是有浪,总之也是吓糊涂了。 听说刘知州视察春耕回来,刚进城就听说独子噩耗,悲愤之下一头栽下马车,脑袋摔了好大了包。 这会儿,正顶着个大青包哭儿子呢。 城中百姓,高兴得就差放鞭炮了。 老天爷怕是心情好,连开了两回眼啊! 苏缈听得此好消息时,正在练武场练剑,倒也跟着乐呵了一会儿。之后却又想到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比划了几招,就回东厢去了。 “尊上做的?” 推开门,妖皇正坐在窗边翻着《中庸》,修长的手指托着书本,满身闲情。 听得苏缈口吻紧张,他头也没抬:“有不妥?” 苏缈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她迈步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为何?” “做你不敢做,你不说感谢,倒问本尊‘为何’。” “插手这等闲事,不像是尊上会做的。” 闲事?他掀起眼皮,淡淡瞥她一眼:“敢搅本尊清静,岂能容他猖狂。” 苏缈品品这话,他大约说的是放火烧山之事。确实,是搅他清静了。 那他出手,也不算管闲事。 一头撞到铁板上,刘安他死得不冤啊。 甚至有点排面。 妖皇亲自弄死的呢。 不对……不是妖皇亲自弄死的。妖皇一直在山上,哪儿都没去过。 这几日秦少和与之缓和了关系,每日都找他喝茶下棋,切磋画技,相处得竟比先前还要融洽。 秦少和像是突然想通了,得知阿青居然在读《中庸》,索性请他书房一观,许他随时取书,不必相问。 对比刘安出事的时间,那时候妖皇正跟秦少和下棋,何来的动手时机。 苏缈张了张嘴,想起来了:“尊上是让近侍去做的?” 妖皇没否认,翻了一页书。 苏缈得寸进尺,凑过来小声地问:“敢问尊上,他此刻在屋子里么?” 妖皇:“门边上。” 原来在啊!苏缈回头,见门边空空,但若仔细看,能发现阳光下飞舞的微尘,似被什么东西阻断了去路。 她追着问:“我有一个疑惑,尊上可否为我解?” “说。” “偶然从别处得知,我有一同胞哥哥自小在妖界长大,听说后来做了尊上的近侍。您这位近侍也是只金翅鸟,我斗胆问尊上一问——他,是不是我那哥哥?” “此乃私事,你自己问他。” “他不出来我怎么问!” 妖皇的目光一直专注在书上,全无帮她一把的意思。 苏缈扭头,瞪着那空空如也的门口……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肯露面。 “此话做何解?”妖皇突然问。 嗯?苏缈回首,一页书突然伸到眼前,对面妖皇盯着他,眼中充满求知欲。 苏缈瞄了眼书,见那句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①”。 她正要解释,话到嘴边了却突然打住:“这两日,尊上不是跟我师父喝茶下棋么,尽可拿去问他呀。” “你既懂,就此解说便是。” “我不懂。”苏缈摇头,眨眨眼睛,一脸耿直。 妖皇:“……” 麾下有此半妖甚好,胆甚大,心甚精,仇必报……何愁来日不能助他重掌妖界! “我练剑去了!”房门一关,溜得也甚快! 这句话没能理解,不过他对‘咬牙切齿’四字的理解,倒是又加深了。
第53章 启程正阳 时光流如指间沙, 一眨眼便到盛夏。 雁山上的日子越发好过了。 湘临城中开的两家铺子,生意都出奇的好。樊音算算账,四个月下来, 公账上便存下了整整一百两银子呢。 自打秦少和在知州衙署横了那么一出, 雁山不畏强权的立场,包括她苏缈的事迹,已不知不觉传遍了通州。 还有那春季暴雨,灭火异事,居然被传成了天佑雁山, 传得是神乎奇乎。 刘安的死, 自然也被归纳为了老天开眼。那刘知州失子之痛再深,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迁怒到雁山派头上。 更何况, 昔日的雁山派不好拿捏,今日的雁山派更叫他知难而退。 这些日子以来, 时有贵客拜访雁山,当中不乏文人雅士,也不乏心怀天下之人。 他们来与秦少和谈着天下大计,说着安土息民。 乱战百年,止战才刚十年, 却又经历了数次灾荒, 天下至今未喘息过来。 先帝又立长不立贤,如今高坐龙椅的这位, 连个守成之君都谈不上。 地方豪强欺压百姓, 人间遍地疾苦。 可这些个哀叹之言, 却只能躲到雁山上来说。 且不说秦少和结交了哪些人, 单说送往雁山的财物,那是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破破烂烂的山路, 有富商捐钱修了条新的。都是平平整整的青石板砖,半点也不打滑。 山下荒置已久的车马棚,也有热心人出工出钱翻修过了,还扩建了茅草屋。 陈慕之去请了对老夫妻来,就住在山下喂马看棚子。以后出行,再也不必徒步。 七月初,门派统一的衣裳做出来了。竹月色的料子,蓝中有绿,既有月之清凉,亦有竹之影绰。 秦少和的衣裳自然要有掌门之风,樊音对此格外上心,跑绣庄跑了好多趟。仅一件大氅,绣庄里五个绣娘就绣了整整半个月才完。 现如今的雁山派,虽然弟子不多,但已很有大派之貌。相隔不远的逍遥派,逐渐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压力。 逍遥派一连许多月没有收新弟子了,莫说他们现在养不起,就是养得起,来拜师的也少了。 倒是听说,去雁山拜师的多了。 初夏时节,秦少和新收了一个小弟子。 名唤乔六。 这小子一身牛力气,进门第一天给大家伙展示身手,单手把曾书阳举过了头顶。 曾书阳魂都惊飞了:“啊啊啊……” 堂堂师兄,为何总是当弟。小师妹霸气就算了,小师弟也这么强横,还要不要他活了! 内功门派能吸引的人才不多,秦少和收徒的门槛却非常高。首先第一关要过的就是品性,第二关才是天资。 虽说看中品性多于天资,但这天资的要求一点都不低。 毕竟,前头收了三个废柴,再不收点撑得起来的,秦少和怕自己一朝嗝屁,雁山派也跟着嗝屁。 来拜师的陆续有二十来人,最后只留了乔六一个。 他天生神力,秦少和非常看好。 乔六,在家中排名老六,是以得名。十四五岁的年纪,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憨憨的,十分具有迷惑性。 第一天,他把《流云心经》第一层心法过了。 第二天,他把第二层过了。 第三天,他把第三层过了。 曾书阳大受震撼,遂奋起狂奔,闭关整整七日,终于修炼到了第五层。 可喜悦的消息还没有撑过半日,就传来噩耗,师妹她、她、她……早在三日前就已到五层。 天赋这东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有苏缈和乔六这两股巨大的压力悬在头顶,樊音却半点不着急,三天两头跑城里研究生意。 陈慕之也想进城,可有武林大会的压力背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樊音跑出跑进。 天赋确实不讲道理。 他虽每日勤修,第六层却始终差一点点突破不过。时不时的,再听到师弟妹互相交流今天又长进了多少,陈慕之就心窝子疼。 八月初,秦少和决定启程前往正阳。 虽武林大会定在九月初三,但没有收到请帖的门派,正阳便不曾安排住宿,衣食住行都得自己操心。 去得晚了,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更何况,许多年没有出过远门,沿途风景民情秦少和都想看看。故而,早了半个月动身。 共安排了两辆马车,一辆坐苏缈和樊音,一辆搭秦少和跟物资,分别由两师兄弟驾车。 小师弟乔六被留下看家。 苏缈那位“夫君”,不喜外出,自然也是留下。 当然,还有小白狐狸。走的前一天,曾书阳把他的珠儿抱在怀里蹭了又蹭。 “我的珠儿啊,我好舍不得你……你要乖乖的……要想我!” 玬珠被压得喘不上气:“……”好,想你,你赶紧滚吧! 出发的前一天,苏缈自然是抓紧时间,吸纳灵气。 离开雁山以后,外头灵气稀薄,她就没这种好日子过了。她会和人类一样,不吃会饿,不睡会困。 可今夜刚坐定没多久…… “过来下棋。” 苏缈被催得睁开眼,看见妖皇已坐到棋桌旁,把黑子放到对面。 她自然是抗拒的。 “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我要抓紧修炼啊。 “你也知道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你还不过来陪本尊下棋。 各自的考虑都很有道理。 苏缈:“……”面对妖皇不容拒绝的眼神,只好从床上下来。 明天上路,不带他。没必要,他也不想跟,留在这灵力富足的雁山,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相处了几个月,都已经习惯了每晚相对。 前些日子他总是看书,她则雷打不动的修炼。几个月下来,四书都被他啃完了,他又从秦少和那里拿了诗文来瞧。 今天晚上,他不看书,却要下棋。 即便是猫儿狗儿,相处久了,突然要一别数月,也会有片刻的空落吧。况且她不是什么猫儿狗儿,她好歹是个能与他说话解闷的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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